《《薛涛笺》》无幽

1、1.雷夜

　　
　　
　　皇祖母的仁寿宫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的气味。皇祖母正如我大明历代皇室中人一样，笃信佛教。每日焚香，跪拜祷告佛祖。她满身珠翠、锦缎华袍，但每回我跟在她身后老老实实礼佛的时候，我时常在想，她也许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自小揽书展读，从无数列传、野史中。我听过一句话“只恨生在帝王家。”我总爱把有着这类话的书页慢慢撕下来，随后一点一点，把它扯了，细碎得洋洒在空中。
　　其实我从来不觉得生在帝王家有什么不好。普天之下，都是我皇族中人的奴仆，人命犹如蝼蚁一般，但凭心事揉搓。富贵舒适绝无仅有的荣宠，上天似乎把一切都赏赐了下来。那种凌驾与他人之上的感觉，岂是那些奴才们可以领会的。
　　然而，我却有一种感觉，茫然的、无力的、也是空乏的感觉。我不清楚别人心里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但我猜皇祖母一定同我一样。
　　这个年迈的可怜女人，差不多有大半生都悄无声息地居住在寂静的宫室里，似乎和那些伴着青灯古佛的女尼没有什么分别。父皇对她极是孝顺，但我知道，前提是祖母安安稳稳地留在仁寿宫里，不去与父皇最心爱的女子作对。皇祖母似乎也是无奈的，她只得将自己全部的关注都交给了上苍和我。
　　每日前去拜见祖母已是成例，檀香浓烈的气味似乎也在皇祖母的衣袍上飘荡。仿佛是一个沉闷的灵魂，无处不在。
　　自六岁与父皇相认以来，我就是嗅着这浓烈的檀香成长起来的。我的母亲，早已经死在了不远处的永寿宫，听说是被父皇最心爱的妃子给害死的。
　　时光渐渐流逝的同时，母亲的容貌，已经悄悄地融化在了宫闱奢华的色彩中。我依稀只记得她那时的一个拥抱，她温热的泪水落在了六岁的我的脸上，她说：“你去了，便难再见。记得，那长了胡子的，就是你父皇。”
　　母亲死后，从小常抱着我玩耍的张敏也不来了。我曾听人说过，他是惧怕万贵妃的毒手，吞金自戕了。
　　此后，我贵为太子，再无人敢来抱抱我，就是皇祖母，也只是爱握着我的手说话。
　　夜半，忽然惊了一身冷汗出来。
　　猛地挣开眼睛，我惶恐地瞪着眼睛。知道自己是睡得极沉的，却不想思绪竟明明白白得回忆了一切。那种感觉，叫人不寒而栗。仿佛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看过了你的全部心绪，然后在一个黑夜里，坐在你的床榻边向你娓娓道来的恐怖。
　　外头风声呼啸着，抬手撩开床帐披衣起来，步至外殿花厅，才想起来，今日闷了一天，此刻似乎已隐约带了潮气。
　　看来，是要下雨了。
　　外殿殿角的铜雀烛台上，烛光依旧，昏黄得，照了四下。忽然间只听得外头一阵响彻夜空的雷鸣之声，沉闷得，打了下来。
　　雷声过后的沉寂蔓延着，就在这可怕的沉寂中，似乎有什么人跑了进来。
　　是他。
　　雪白的衣物、娇弱的身体。那个在冬日初见的倔强孩子。这个我未来依仗的心腹股肱。
　　我默默地看着他，想起了他那双在我恩威并施的手段下，透出一种忠诚而雄心万丈光芒的眼睛。
　　与他同行同止、同榻同卧，这只是我笼络的另一种手段。然而这已经使皇祖母不满。今日便是皇祖母故意命他一人在外值更，试图叫他明白自己最终的身份。我看着他稚嫩的肩膀，却没有半分保护的心情。其实皇祖母要做的，正是我希望她做的。我正是要借助这件事，使他明白进退，不至持宠而骄。
　　一个才十岁多的孩子，他将会是我日后不可或缺的臂膀。
　　此时，他却并未看见我。只是猛地在廊上止住了身形，略带迟疑地张望了一下内殿寝宫的方向。思索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取下了双脚上的鞋。
　　一双精巧雪白的玉足踏在了冰冷的地上。那双光滑、惹人怜爱的小脚，皮肤白而单薄得似乎连上头的青筋也依稀可见。一瞬间，我的胸中猛然一动。
　　他朝前跑了几步，忽然一愣，站定在那儿，竟不动了。我心知他是已看见了我，我并没有做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
　　他依然没有动，只是小心地看着我，似乎在忖度衡量着什么。
　　又一个雷声轰鸣而来，是要把大殿都劈开的凄厉。
　　闪电冰冷的亮光里，我诧异地看见。这个我原本以为傲骨可嘉的孩子，猛地扑向我。下一刻，已深深地把自己埋在了我的怀里。
　　小小的肩膀颤抖着。我垂首看他，却见微微抖动的眼睫下，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正紧闭着，湿润的下唇已被小小的编齿给咬得泛白。圆润可爱的小脸，仿佛抬手掐上去，就能掐出一汪水来的娇嫩。
　　他似乎很恐惧，而我想，他害怕的，是雷声。
　　他在这种恐惧下，正如是一只寻到了庇护的小动物一般，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他却不知道，正是这轻轻的一个撞击，已使我冷硬阴暗的内心忽然塌陷了一角。
　　我无奈地感觉着他在雷声中越搂越紧的双臂，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曾经的空乏只是怀念着这种最直接的、满怀着信任与喜爱的亲密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