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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甜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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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年纪毕竟小了一点,他素来喜欢啖些荔枝、兔睛、花糕之类的蜜甜果品。
只是他虽是我的侍读,每日与我同桌用膳,但这是恩典,并不是他的特权。没有赏赐或允准,他也是绝不能随意动宫里食物的。
可他实在还是个孩子,只是十一岁的年纪,自然喜欢甜食得不得了。有一回他躲在内室偷吃内侍送来的桂花糕,恰巧被我撞见,他猛地将手里的花糕塞进嘴里湮灭证据,结果被噎了个正着。
我瞧着他噎得难受,脸却偏偏涨得通红,不敢看我一眼。那样子,仿佛一只缩在角落里的小兔子。心里只想笑,然而我依旧没有笑出来,只是冷眼看着余嘉匆忙递了杯茶水给那人灌下。
那人好容易顺过气来,见我冷着一张脸瞧他,心里定也是慌了。许是想起了他方进宫那会子我的手段,不然,他又怎会忙屈膝跪了下去,口中只道:“臣有罪,臣万死!”他把地上的青石板磕得“砰砰”地直响。
忽然便有怒气自我心底涌了上来。
那人竟是这么看我的!只为了那人喜欢的一块糕点,我便是要他死的严厉?
正要发作,佑杭却闯了进来。
这是佑杭头一回闯进我的寝宫。这小色鬼,平日对我是退避三舍,只顾在外头调戏美貌的宫娥太监,几时他竟有这等胆色来了?
我也是不解,一时倒把那人的事儿给忘了。
佑杭见我却是一愣,面色顿时白了起来,只行了礼喃喃道:“佑杭见过三皇兄。”
这小色鬼虽是在行着礼,却是不住拿眼去瞟跪在地下的那人。眼刚瞟了过去,他忽然惊呼了一声:“小猫儿,你额头是怎么了?”
抬眼去看,猛然看见那白玉一般光洁的额头竟青淤了一片,隐约还有些微的血丝渗出。仿佛是一团骇人的阴影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了那里。
刹时便愣了,没想只片刻的工夫,那人竟会伤成这个模样!只是磕了几个头,为何竟磕得头破血流?
那人在地下磕得只是更起劲了,耳中听那一声声脆响,我心下顿时闪过了一丝罪恶感,本没有伤他的心思,奈何……。
我只是向着佑杭轻轻一摆手,冷笑道:“皇弟,此地虽不是皇祖母的寝室,却还在祖母的仁寿宫。未经通报你便闯了进来,倘是本宫这里有祖母在,岂不是得惊了她老人家么?”
那小色鬼因是面色一白。我早知他自小就被邵妃小心护着,哪里如我一般孤立,虽有祖母庇护,也只得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就叫万贵妃给害了性命。他是个惯了安乐的材料,此时见我冷笑,倒抽了口冷气。
我并不想同他纠缠,只是略略拿出太子的架势,重言威慑了他几句,便想放他去了的。谁想只几句话出口,他却是“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竟把一旁那人给吓了一跳。那小人儿愣在原处,瞪着佑杭,看他赖在地下打滚,直哭得天地变色,竟如我厚颜无耻地抢了他嘴边食物一般得凄厉。
我心中更是阴寒,冷冷看那小色鬼在下头的无赖相,手里无意识地把自己袖角都要攥碎得恨。
那人瞧见了我的小动作,也愣愣地抬眼来看我,费解的神色间,我只见那一双干干净净的乌黑大眼。我知他不懂,不懂这寻常孩子都会做的举动,一旦发生在了宫里也就成后宫权利倾轧的一种。
果不其然,只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我便被匆匆赶来的宫人召入了安喜宫。
父皇状似头痛一般支着额头看我,万贵妃却是佯装了一脸慈祥,和善地看着一旁正拉着她手告状的邵妃母子。
我冷冷听着那小色鬼委屈万般地哭诉着我如何冤枉、歪曲了他的本意,如何心存歹意地要祖母讨厌他那个孙儿。我早便知道了的,这小色鬼,年纪不足十岁,心里却是狡诈得非同一般,偏生又硬要装出副年幼无知的样子来。
我偶见邵妃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正要开口,却被万贵妃给截了下来。
父皇雷霆大怒,他只道我是心胸狭隘、无容人之心,万贵妃又在一旁作出个贤淑妃子的模样,她那几声娇作的温存言语,令父皇有一瞬间迷失。
父皇于是决意要狠狠罚我,叫了汪直将我锁进奉先殿,罚我到祖宗面前跪个三昼夜,不许进水米。
那人也是同我当殿跪在一处听父皇发落的。临当此时,他却跪前了几步,童音清脆地叩首道:“陛下,自古‘刑不上大夫’,更何况殿下是太子。储君乃是国之根本,纵有不是,也是闭门思过便足够了的。然,罚却也是要罚的,臣乃殿下的东宫侍读,替罚也是本分。”
那人儿口齿伶俐,已把意思说得十分明白。父皇此刻终于想起了我储君的身份,若真是照他气头上的意思,恐怕我的威信已经扫地。
那人怕黑也怕冷,往日与我同榻总是不知不觉在夜半悄悄偎近我的身子。有一回偶然听他私下同余嘉说话,他说,整个后宫总叫他觉得阴冷,会不会是有那东西的缘故?
我猜他是被些野史给吓唬了的,但他却有一点没有说错,死在后宫倾轧中的冤魂不知有多少。这威严庄重的宫室里,雕梁画栋用的,尽是干涸的人血一般的褐红,
正是这怕黑怕冷的人,替我在奉先殿整整跪个三昼夜。无人敢替他送水送饭,那人却直直跪着,直到出殿的那一刻,方才晕在了我的面前,人事不知。
怀中抱着我塞给他多宝格,他似乎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景遇,只是疑惑地问我:“这里头是什么?”
下一刻,他便愣住了,定定瞧着打开的多宝格里头好几个式样的甜糕、蜜饯果子,他忽然对我展颜巧笑。
我记得……他喜欢甜食。而他,是我未来的股肱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