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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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被那个人捡到起，已经过了八年。
八个春天，八个夏天，八个秋天，还有，七个冬天。
现在是第八个冬天，是我与他相遇的，第八年的冬天。
窗外的世界一片漫无边际的白，雪寂静地从天上落下，轻轻地，慢慢地，层层叠叠。然后那个人从远处走来，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头发，最后停留下的，是黑色的双眼。雪白的世界里他停在我的面前，而后敲了敲窗子，与我视线相对。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隔着透明的窗户，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然后，他走进屋子，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了那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二
我无数次地追问，那天他在窗外说了什么，但他总是蒙混过去，又或者像个小孩子一样打断话题嚷嚷着要吃蛋糕，要喝咖啡，于是我被支使得团团转，不知不觉就忘记了之前的疑问。
渐渐地我明白了，他不想说的事情，无论我怎样探求都是没有用处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八年也一样。
他为什么去那里，为什么带走我，他都说了什么，他都知道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永远不会告诉我。
但是我相信他有他的理由，最终，我学会了沉默。他不想说的话，我不去问就好。
毕竟，真相如何是无所谓的，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
三
窗外下着雪的时候屋内壁炉燃烧着，暖洋洋的空气里他窝在软软的沙发椅上眯着眼，看起来像是收起利爪与尖牙的温顺的野兽。
他很喜欢壁炉，黄昏到夜晚的时间一直都会像这样呆在壁炉边，有时看书有时发呆，有时喝着不加糖的黑咖啡有时喝着杜松子又或是威士忌。
壁炉中木柴噼啪作响，上方烧开了的水在锅中咕嘟咕嘟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夜晚，然后又在窗边等待黎明降临。
有点奇怪的习惯，平凡无常的生活，和平的，安稳的。
以及，如同永远不会改变的。
四
睡着的时候，我做梦了，难以说其是噩梦，因为我从来不记得梦中所见的景象，残留下的事物除了隐约的惊悸外再没有什么。
他老样子坐在窗边抽烟，黑暗中烟头的光点明明灭灭，浅薄的烟雾冉冉上升，烟雾后，那双黑色的眼睛微眯着望向窗外，视线却毫无焦点。
我醒来的动静惊动了他，于是他转过头微微勾起唇，眼角露出淡淡的笑纹。
我一直觉得，在夜色中那样的表情真的很惑人。
噩梦变得无所谓，重新睡下的时候我有自信，下一个梦里的主人公一定会是他，以及，那一定是个美梦吧。
五
久违地，他带我出了门。
外面的世界仍然一片雪白，阴沉的天气里空气冰凉刺骨，实在不是适合出门的时机。
但是他走在前面，穿过空地，穿过森林，在小镇的边缘停立良久。
黑色的大衣上落满了堆叠起的白色的雪花，黑色的头发也沾湿了一缕缕蜿蜒而下，他毫无所决地凝视着前方人影全无的小镇，只牵着我的一只手，牵得紧紧的，僵硬又冰冷。
他在看什么？又想要我看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个时候我站在他的身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六
每个月总有一天他会变得比平常奇怪，懒洋洋的，不动弹也不说话，躲在墙壁的阴影里度过一整天。
这个时候的他对我而言也是特别的，无论我在这时候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反抗，最多懒懒地瞥我一眼，更多时候却是无视。
我可以在他的脸上画画，或者把他那半长不短的头发编成小辫，甚至于把他的一只手拿过来来回玩弄，这些恶作剧在平时也可以做，但是总是无法成功，只有每个月的这一天才是特殊的。
我喜欢这一天又不喜欢这一天，因为无论我做出多过分的恶作剧他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就好像我被他所无视，我的存在成为消失。
七
终于有一天，我做出了那件事。
那也是第一次，他在那特殊的一天里对我的举动有所回应。
我不知道那回应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怎么样，我成功了，像是赢得了一场战争的胜利。
每个月的一天，对他而言是特殊的，对我亦然。
八
血的味道，食物的味道。
年轻的血液味道比年老的更好，女性的血液味道比男性的更好，纯洁的血液味道比堕落的更好，这些常识都是由经验累积而来的。
直到这一天为止，我才发现，总有一些事会打破一直以来所构筑的常识。
那是特别的，冲动的，毫不顾及后果的，同样也是突如其来的。
没错，那一天，我将他当做了“食物”。
九
他似乎有些惊讶，但是相当配合，即使仍然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终究没有继续无视于我。
我贪婪地如同很久以前的第一次进食，不知节制，无法停止。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着属于他的血液，那来源于生物进化的本能，亦或是追求源头的渴望。
我犯下了“罪”，因为我冒犯了我的“父”，我的造物主。
那是特殊的一天，是每个月只有一次的，无需抑制的放纵。
十
我和他，是血的眷族。
十一
对于八年前的记忆，我已经感到很模糊了。
那并非遗忘，反倒像最初就不清楚一般，随着时间流逝本就稀薄的影像更加难以留住。
他从来不提那时发生的事，也不提自己的来历身份和过去，回想起来，他是不常说话的，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出神。
有时他任性得像个孩子，有时他却像活了几百上千年般流露出时间过后的腐朽沉寂。
八年里我是他唯一的后裔，也是唯一得以被允许陪伴在他的身边的同类。
所以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是否能够认为，我对于他而言是特殊的呢？
十二
变化对于我而言是相当遥远而陌生的词汇。
我没有关于八年前的记忆，最初的记忆不过是他带我走的那一刻。
而这八年所过的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让我产生了一种变化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
他是不会变的，我也一样，所以这样过下去很好。
我是这样想的。
十三
他并不喜好奢靡的享受，但是同样不喜亏待自身。
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似乎只要他打个电话就能够轻松弄到，漂亮的宝石，珍贵的酒水，典雅的丝绒，能够于冬日盛放的玫瑰。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见过送来这些物品的人，仿佛只是入睡的片刻，那些东西就被装点进了这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小小房子。悄无声息，自然而然，如同原本便存在。
十四
我确信他的后裔不只有我一个。
但这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所以我从来不问这个。
嫉妒使人丑陋，我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哪里有人能够真的克制住自身的所有丑陋情感，对待天下所有人都心存善意呢？
或许有吧，我却做不到。
嫉妒，嫉妒那些比我更早获得他宠爱的人，嫉妒那些什么都知道，并为他所信任的人。
我是不敢在他面前露出这嫉妒的，所以只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便好。
没错，我，什么也不知道，
十五
与八年前的暧昧记忆相比，那时的记忆倒是十分清晰。
他将我转为眷族时，我记得所有的场景所有的细节，然而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那时是怎么想的。
躺在沙发上的他划开手腕，目光平静地看着我，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空气中溢满罂粟似的诱人发狂的血气，失去理智的我根本不会做出他预料之外的举动。
于是自那一天起他成了我的“父”，我的造物主，我的一切。
所有都清晰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十六
每月得以固定以他进食的我有意识地减少了进食人类的频率。
最初这么做时身体的反抗几乎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习惯了之后却发现了其中的好处。
我的力量全部来自于他，追求源头的本能让我一旦开始了这种行为就再也无法停下。
我并不喜欢进食人类，那些疯狂的绝望的扭曲的脸就算不会影响食物的质量也会影响进食者的胃口。
与此相比，配合我纵容我甚至在微笑着的他到底有多特别呢？
如果，他不在我身边的话，我能够独自一人生存下去吗？
十七
弱小的人类女性在地面挣扎，她的四肢被束缚，口中则是塞进一团布，只能像虫子般扭动着，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初次进食的我对此嫌弃得不行，但空虚感催促着我作出决定。
他在一边懒散地打呵欠，同时不经意皱着眉，似是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不耐。
神奇的是我忘记了当时的想法，只记得我在注视了他很久后才无视了食物的挣扎开始进食。
无感情地，残忍地，兴致缺缺地。
我将失去生气的尸体投入林中喂了乌鸦，回去时则若无其事地磨着他给我念书。
这件事真的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我却仍然记得他那时念的是什么。
——在死绝的林荫道之上,雪花王国开放，一道道留下明显的痕迹。
声音温柔，语气鄙夷，漫不经心下投入潜藏的暗影。
一切的一切都是已经久远的回忆。
十八
酒架上又多了几瓶珍贵的酒，他倒了一杯慢慢啜饮，慵懒倚在舒适的沙发上。
我在一边筛选玫瑰花瓣，他喜欢将这些花瓣撒在床上地毯上以及屋子的每个角落，那些玫瑰在这里是不朽的。但实际上每隔一周这些花瓣就会被清扫出去并换上一批，做这个工作的人是我，送玫瑰的仍然是我不知道的那些幻影。
他这个习惯实在任性，但是既然他喜欢，我就会喜欢，所以无论是清扫还是筛选都会很仔细。
中途他仍然会把我支使得团团转，我有时也会烦躁不安，但是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又会不自觉地变得心甘情愿。
血缘上的濡慕，给我生存之地的感激，又或是只是单单被其人所吸引，到现在感情杂乱得已经无法分明，所知的不过只有一点而已——为了他的那一丝笑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十九
印象中很少见到他进食时的样子。
不，仔细想想的话，可以算得上一次也没有见过。他有时擎着高脚杯，杯中液体艳红，就算是进食了，当然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我照例不知道。
算起来就连我都有许久没进食过人类了，所以那天扫雪回来后突然在房间里看到一个人类时实在很吃惊。
那是个漂亮的女子，金色长发，皮肤白皙，一脸痴迷的表情靠在他怀里。
他从女子颈间抬起头对我微笑，微微勾起的唇泛出浅淡血色，黑色的瞳孔中泛着细碎的金色磷光，神色却是懒散又倦怠的，偏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来源于黑暗最深处的妖冶艳丽。
女子看着他的眼神炽热虔诚，然后在这极致的快乐中丧了命。
我恍恍惚惚地结果尸体丢到了森林里。
二十
我想着他那时的样子一路出神，进门时差点被门坎绊倒。
躺在沙发上的他倒是一如往常，进食时的样子已经消失了，黑色的眼中眸色平静到寂静，只神色间残留着些许餍足。
第一次看到食物还会主动献身的，还以为一个个都只会又哭又喊。
我跪在沙发边戳他的手玩，见他没反应，才试着问了这个问题。
他不回答，许久后才笑着说你用不着学这个，而后划破指尖将血迹划到我的嘴角。
很自然地，我被他又一次驯服了，神志恍惚间，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黑色瞳孔间泛起的细碎金芒。
二十一
又做梦了，这次的内容还清楚地记得。
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梦，空无一人的世界，白色的雪寂静地飘落，被森林所包围的小屋中，我隔着玻璃呆立。
我在等一个人，但无论等了多久那个人都没有来，空地上由落雪所铺就的地毯洁净平整，所见皆是染成纯白的世界。
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然而，他没有来。
二十二
醒来的时候一瞬间意识不到自己在哪里，即使在黑夜中视野如常，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直到双眼被遮蔽，冰冷的温度自眼部扩散开来，慢慢浸润到脑中。
我拿开他的手，对坐在床头的他微笑。
窗间透下的月华如水，背对着这光辉的他却没入了阴影下，我希望那神色是温柔的，安抚的，却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现实和梦，到底哪一个更好呢？
二十三
梦变得越来越频繁，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容易疲倦。
他对此什么也不解释，偶尔却会像那天夜里般坐在我的床头守夜。
我知道我的时限就要到了。
一度死去的身体即使勉强被救活仍然无法避免既定的命运，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吧。
他知道，却仍选择了拯救我，为此，他成为了我的“父”，我的造物主。那是将已死之人救赎的奇迹。
奇迹，总是不长久的。
二十四
总有人将血的眷族当做不老不死，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正确的。
但实际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那些少之又少，从来没有被称为过“人”的存在，自存在起便为血之眷族，只有如此才能够不老不死，徘徊于世。
那些存在或因寂寞或因有趣而将人类转为自身的同类，却无法改变人类终将死亡的现实，他们只能平静地看着一切发生而已。
对于人类而言，死亡是既定的。
正如同看着一切的他，正如同曾为人类的我。
二十五
记忆无法回忆起来，最终能记起的也只是八年前我已经死亡的事实。
他自雪中走来敲着玻璃的样子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而后，也许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我成为了这样有时限的奇迹。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件事呢？我时常这样想，然后在梦中等待着那个来拯救我，带我离开的人。
八年太过短暂了，即使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度过…不，或许，正是因为一直一直和他一起度过的原因吧。
永不腐朽的玫瑰洒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鲜艳的红色绚烂夺目，又因堆叠而呈现出繁华的绮丽。
今天，本来，是该换玫瑰的日子了吧。
二十六
他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有着一身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肤色，和色泽浅淡形状柔和的嘴唇。他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喜欢火色的玫瑰，喜欢金色的杜松子酒，也喜欢缤纷绚丽色泽通透的宝石。
他的神色时常显得慵懒，目光却总是如同湖水般平静而冷寂，他微笑的样子艳丽妖冶，即使那笑容中总是潜藏着讥讽与嘲弄。
他会在白天躺在沙发上睡觉，却在晚上坐在窗边一整晚遥望着远方的世界。他的想法总是被隐藏，复杂多变却也任性妄为。
我还知道很多有关他的事情，也还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关于他的秘密。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想活下去。
二十七
冬天才过了不到一半，外面仍然下着连绵的雪。
八年前也正好是这个时候吧，这样想来，时间也该到了。
他很久没有笑过了，我却想看见他的笑容。
如果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的话，就真的像是美好结局的通常结尾了。
二十八
今天早上他对我笑了，微微勾起唇，眼角露出淡淡的笑纹。
他对我笑了一整天。
于是我也对他笑，身体难得有了力气，就起身去做了他喜欢的蛋糕。
最后我们一起将那个蛋糕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我将放了许久的玫瑰换成新的，还打扫了整个屋子。
二十九
傍晚，我做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梦。
那个我等待着某个人的梦。
寂静的森林，寂静的落雪，被森林与落雪所包围的屋子，被屋子所包围的我。
隔着透明的玻璃，我呆立着，只是望向窗外，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太阳升起又落下，雪一直没有停止，眼前所见的世界一片干净的纯白。
三十
不知过了多久，梦境终于变化了。
雪依然寂静地从天上落下，轻轻地，慢慢地，层层叠叠。然而那个人从远处走来，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头发，最后停留下的，是黑色的双眼。雪白的世界里他停在我的面前，而后敲了敲窗子，与我视线相对。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隔着透明的窗户，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走出屋子，抬起头问他说了什么。
他微笑起来，重新说了一遍。
然后，他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了那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