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绫络绎

10、十

　　小夜，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夏夜，夏天的夏，夜晚的夜。
　　名字是妈妈给她取的，小夜在她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妈妈就想好了名字，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夏夜。
　　小夜没有见过她妈妈，只看见过照片。妈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生下她就死了。照片上的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温柔地笑着，带着温暖的气息。冬天的时候，小夜总是喜欢把妈妈的照片放在枕头底下，她觉得，也许这样就不会冷了。照片上妈妈的笑总是令她安心。
　　从有记忆开始，小夜的爸爸在她记忆中留下的最多的就是骂她打她的画面。他总是皱着眉骂她是扫把星，说要不是为了生她，妈妈就不会死，喜欢用鸡毛掸子抽她，打到她喊救命为止。
　　小夜的爸爸是开出租车的，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他总是很晚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喷着酒气，一边大声骂人。
　　小夜的爷爷奶奶不喜欢小夜，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小夜被她爸爸打的时候，学会了忍受，不哭不喊，不叫救命，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只有晚上，躲在房间里，抱着妈妈的照片，流流眼泪而已。
　　初二的的时候，她第一次还了手。她爸爸拿起鸡毛掸子要抽她的时候，她一把抢了下来，然后用尽力气折成两段，鸡毛飞了一屋子。小夜就这样在满屋子的鸡毛，和她爸爸惊讶的表情中甩门而去。然后，她一个星期没有回家。
　　她认识了外面的小混混，于是就这样和他们混在一起，吸烟，喝酒，骂粗话，打架。她爸爸在那次之后，就不再打她，也不再骂她，也几乎不和她说话。她回家，他总是不在家。他就把零用钱扔在桌子上，让她拿。零用很少，她不够花。于是，她开始在酒吧唱歌赚钱。
　　有次，学校考试溜不掉，她怕晚上去酒吧上班会迟到，就在路口打的走。她化了很浓的妆，嘴里嚼着口香糖，坐在后座侧着脸看着窗外。
　　天开始下雨了，渐渐下大，越来越大。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有些隐隐的痛和凉。
　　世界上总喜欢在雨天来点讽刺的调子。
　　到了酒吧门口，小夜付钱下车的时候，那司机收钱的手停在了他回头的刹那——
　　“师傅，你快点啊，我赶时——”
　　小夜捏着钱的手停在了她没有说完的句子上——
　　那出租车司机竟然是自己的爸爸。
　　“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他怒吼。
　　小夜反而对他的怒吼习以为常，他管不着她，她没他这样的爸。
　　“上班！”
　　她说得理直气壮。
　　他抡起手，一个狠狠的耳光落在她脸上。嘴角渗出了血，她抹了抹，然后苦笑。
　　“你到底凭什么打我？”
　　她叫得歇斯底里，用了全身的力气。
　　有一分钟，没有人说话，他们就这么互相瞪大眼睛看着。
　　“随便你了，爱怎样怎样吧，我也料死你考不上高中了。”
　　他说话的口气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地吼。可是，这种对小夜的看不起是最让小夜无法忍受的。
　　初三一年，为了让他看看他曾经自以为是的预料是不是真的会成现实，小夜不再去酒吧上班，很少出去鬼混，把三年的功课完完整整地补到位。
　　小夜毕竟是聪明的女孩子，仅仅一年，读了别人三年的书。
　　中考的时候，她考了高分，进了昔华。
　　进昔华，只是为了出口气而已，只是为了向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而已。
　　她没有想过要在昔华念完，所以她仍旧那样我行我素，什么校规章程对她来说就是放屁。她根本不在乎被处分，也不在乎被开除。
　　突然有一天，她爸爸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小夜看见他又是那副样子，就想进房间。很突然的，她爸爸一把抱住她，那是她长这么大从没有想过的事——
　　爸爸竟然抱着她哭。
　　“夏夜，爸爸对不起你啊……爸爸没用啊，答应妈妈好好照顾你的，可是……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妈啊……对不起啊，夏夜……”
　　记忆中，这是爸爸第一次喊小夜的名字。
　　最后，小夜还是挣脱了他的拥抱，进了自己的房间，并且重重地关上门。门外还可以听见爸爸的抽泣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小夜已经忘记，上次喊他爸爸是在什么时候……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客厅的饭桌上用牙签盒压着四百块钱。
　　晚上小夜回去很晚，可他仍然不在家。
　　也许，他是根本不值得原谅的。小夜这样想。
　　半夜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听筒从她手上滑落，“啪”的一声敲响地板……她坐在那愣了五分钟，然后狂奔了出去。
　　电话是市医院打来的，说是小夜的爸爸出了车祸，她爸爸开的出租车和一辆卡车撞在一起，当场昏迷，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小夜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心血管破裂，内脏破裂，刚送进医院没多久就死了。
　　爷爷奶奶已经哭成一团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夜没有见过的亲戚也全在哭……他还没有被推进太平间，还躺在抢救台上，一块白布从头上一直盖到脚，遮住了脸……
　　小夜轻轻掀开爸爸脸上白色的布，露出他还留着伤痕的脸。她伸出手轻轻触碰——冰凉从指尖一直流到心脏。
　　后来，别人告诉她，她爸爸死之前只说了一句话：
　　“告诉我女儿，其实我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