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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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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三夜又三个时辰,从芒山山麓一直到阑海之滨,从苍岚江的上游一直到与崮原交界的荷泽江的下游,凤凰她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着路,纵使是号称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神驹游龙业已累得只剩喘气的份了。咏光心下的着急,凤凰是瞧的清清楚楚——自然,“得神兵而无敌于天下,尽得神兵而尽得天下!”这样的传言,只怕即使那些神也难保不心动吧?而她,作为传承了感应、寻找那些神兵能力的“钥匙”,谁得到了她不想独享?谁不想避开那些有着同样目的的野心者?不过咏光也算得是照顾他们了,也不用凤凰明说,知道凤凰念着陌康伤重,时不时地找机会歇一歇,不然她定然是拼着累瘫那两匹宝马也要赶得更急些的。所以即便雨正泼天地下着,咏光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勉力前行,绵密的雨丝似是布下一张紧实的网,十步距离之外已瞧不清楚了。那些雨丝一条条落下如一根根银白的线,被狂风吹得紧了,从掀起的布帘缝直打进了马车内,凤凰起身想拉住飘起的帘子,不想一阵风过,帘子顿时飞扬了起来,一下子掀到了车顶上,此时凤凰才看见了咏光在雨中的情形,虽然那些白蒙蒙的雨丝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还是看见泳光几乎可以算是干净清爽的背影,并非她没有淋到雨,而是雨丝落到了她身上立即消融,不留一丝痕迹。雨落湖水尚有涟漪,而那些雨似乎和她一体了一般!
“这就是所谓了‘拂水’么?”她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与使用类似法术的青筝相比,咏光的段数高上了些许。
马车忽然一个剧烈的震动,想是过了一个大坑,整个车身都抖动了起来,却正好把车顶的门帘给颠了下来,凤凰赶忙把帘子牢牢抓住,又从百宝袋中取出两根带子,把帘子下面的两个角分别绑到了门框上。她一松手,风乌啦啦地灌了进来,把帘子吹得涨鼓鼓的,却是不再掀起了。
纵使眼前风雨若斯,瞧来外面的泳光也是不会受到丝毫影响的了,而昏睡了三天四夜的陌康才叫她真真担心不已。三日来他不曾有任何变化,只是安然地躺在那里,咏光瞧她着急,便乘着休息仔细探究了他的伤势,末了却只是摇着头说:他只是不愿醒而已。
也并非他真是毫无动静,偶尔他也会含糊地唤着一个名字,急切地、热烈地而痛苦地,只是即使她拉尖了耳朵也辩不清那究竟是谁的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儿吧,她这样猜测着。
车外雨势滂沱,风声呼啸,车内却是静谧的、幽暗的,许是这样才更易显露出脆弱来。
“下雨了,陌康,你可听见了雨声?”
“咏她居然还在赶着车呢,你说她是不是执着过了头了,有什么……有什么能值得这样呢?”
“其实她也算不错呢……至少从不以神自居,待我也算得上好……你是否早就识得她,才会在那一夜失了手的吧?”
“陌康,陌康,你怎么那么懒,为何还不醒来?等你醒来,定叫王兄治你个失职之罪!”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虽是向着昏睡的陌康说的,黑暗中听来却更似自言自语,在门口隐约射入的些许光线中,她垂下头,黑发如流苏般擦着她优雅的脸颊弧线滑落,浓密的发丝遮挡住了她的双眸,在那里面有东西莹莹闪动,却始终没有落下。
“我……我有些害怕呢……”低喃的声音终究飘散在空气中。
“我欲放歌纵马行,更历风雨无须归。”长吟声穿越了风雨的阻隔,直直地送到了咏光的耳中,但是雨丝阻挡了视线,待她看见前方路中央有个背影伫立,已经离他不到十步距离了!
收鞭、提缰、勒马、止步,一气呵成,也亏得是神驹游龙,在离那人只有两步的时候,两匹马急急站定,马与车均是纹丝不动,丝毫看不出它们原先是在急速地奔驰着。
“好马!”那人转过身赞了句。
只见此人撑着把青竹伞,略略泛黄的伞面上绘着泼墨烟雨山水;凌乱的长发并未束起,被风吹得盖住了眉眼,散乱地淋在雨里;握着伞柄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看来是一双有力的手;青色长袍的衣角有些微微的泛着湿意,想是在雨里站了有一会儿了。明明此人从上到下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偏偏在咏光看来,他奇怪极了,更奇怪的是看不出哪里怪异。
“阁下冒雨拦路,想是有要紧的事吧?”咏光打量完站在雨中的男子,那男子亦打量完坐在马车上的咏光,对视良久,那男子发丝后的视线即冷且热,着实看得咏光心底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既然来者不来、善者不来,她也只得率先打破僵局。
“这雨下得够大的,”他一开口就是风淡云轻、无关紧要的话,“你的游龙驹看来也有些累了,该让它们歇歇了。”
居然识得游龙驹,看来他不是普通人呢,咏光在心里暗暗思量,此人必有所图而来!
“在下与阁下素昧平生,阁下似乎关心过了头吧?!”泳光挑着眉,冷冷地说道,“阁下的目的恐怕不是为了这两匹马那么简单吧?”
“呵……马虽是好马,但于我,本就无关……”即使低沉的笑声也未让他显得愉悦,那男子缓缓收起手中的竹伞,仔细地收拢它,修长的手又在伞面上婆娑了几下,“自然是为了你身后车中的那两位而来。”
风吹开了他面前的发,终于显露出了他的面容,麦色肌肤的脸上,修长的眉斜飞入鬓,温润的琥珀色丝毫没有使他的双眼看来温和无害,反而像是在他冷淡的表情上放肆地燃了两把火,再配上他挺直的鼻梁、薄而勾着媚惑的唇,连见惯了美丽容颜的咏光都不得不赞叹,天下男子的英俊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啦!相比之下原本已算得甚是英俊的陌康,在他面前都相形失色。而此时泳光亦终于发现他奇怪的地方了——明明头发和衣角都被沾湿了,可是他的竹伞,他刚刚收起的竹伞却是干的,一滴水都没有沾上,甚至她看不出为何雨没有落到他的伞上!那究竟是怎样的伞,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既然大家心知肚明,那么也该知道今天这一战是难免了。”“了”字音一出,一袭青衣犹如鹤一般腾空而起,手中的青竹伞更是直向咏光刺来。电光火石间,她挥着马鞭迎向竹伞,只听“哗”地一声,伞突然打开,迅速地旋转着,而马鞭不改方向横扫过来,伞鞭相交,马鞭拦腰而断,犹如利刃加身!容不得泳光细想,她扔掉断鞭,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长的银丝,随即盘手甩一个回旋,带动起空中直落的雨丝,一起迎向迎面而来的青衣竹伞。然而那些雨丝在遇到竹伞的时候都被伞面弹开了去,甚至根本没有碰到伞面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挥了出去。只有咏光手中的银丝软鞭笔直地冲向伞面的中央,丝毫不见停滞,就在即将碰到伞面的刹那,鞭子陡然一个拐弯想绕过竹伞直取伞后的青衣。虽然被竹伞挡住了视线,那竹伞却仍似长了眼一般,鞭左它便左、鞭右它便右、鞭沉它便沉、鞭升它便升,永远挡住了鞭子的去路。咏光见无机可趁便想收回长鞭,未料想她手腕一抖想使个回劲,以再次进攻,却发现伞上生出了吸力,鞭子没收回,她的身子反倒是险些被粘了过去。她急忙左手提诀,迅速耍了个翻天掌式,将左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右手手腕上,并缓缓推向掌中所握长鞭,随着几句不明其意的咒语,原本被双方拉得笔直的鞭子,一分分软了下来,泳光一个疾抽,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恰似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与此同时那一袭青衣翩然落地。
“阴阳乾坤伞?尊驾是暗域第一士方骋?”此时的的泳光已是汗流满面,方才的争斗,胜败一念间,不容她分心,现下她的衣衫已然被浸湿,发梢亦点点地滴着雨水。
“好眼光!”与泳光的狼狈不同,方骋开来气定神闲,青色的衣衫没有比方才多湿一分,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笃定的笑容,“身手也算得不错……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可惜你一定会输!”狂狷的话音在他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中成了一个小小的注脚。青竹伞从他手中飞出,伞上和伞下的阴阳之气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旋涡,带动所有的雨水助其声势,让这个旋涡越转越大,而这个旋涡的目标只有一个——尚坐在马车上的咏光。她手中的长鞭已然被竹伞带动的气流吸了过去,她亦被迫站了起来,施起下坠持重之术方才勉力支持,马车也因有她才不至被卷走。
“等一等!你既是暗域中人,亦知车内之人的身份,你不怕伤着她么?”开口说话于她已是勉为其难,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只念着车内之人的安危,使出了十二分力将此话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方骋的耳中。
“你难道不知道这伞的来历吗?它可是与一般的兵器不一样的呢!”空中是方骋浑厚的声音,他娓娓道来,仿佛是件最平常的事,仿佛眼前是听涛观海的悠闲时刻,“它和那些上古神兵甚有渊源,它怎么可能伤着她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他若有所恃,难怪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术法、念力在他的伞下不堪一击!
“若不是你伤陌康在先,掳凤凰在后,似你这般美貌的女子,我原也是下不了狠手的。”调侃的话犹如一个随意的玩笑,然而方骋操纵的伞却是越转越快,泳光已有不支之态,她的手甚至捏不住念诀,他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住手!”一声清叱从泳光身后传出,不知何时凤凰已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泳光刚想告诉她要小心,却立时想起方骋方才的一番话,那伞根本伤不着她!果然,阴阳伞带动的气流均从凤凰身侧掠过,围绕着她调皮地轻轻拂过她的衣衫,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对着自己的母亲撒着娇。
“住手!方大哥,不可伤她!”急切的话再次从她口中穿出,咏光和方骋一样诧异于她的要求,她居然为了泳光求情!但惊讶归惊讶,作为她的护卫,方骋还是顺从地减缓了攻势,让回旋的气流慢慢停了下来,阴阳伞也冉冉回到了他的手上。这时咏光才似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跌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太可怕了!那样的力量,尚不是上古神兵中的任何一件已是如此,那么那些神兵的力量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狂潮!难怪,难怪会有那样的传言,难怪那么多神、魔、人、妖都想拥有它们!泳光只能怔怔地看着已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的凤凰,不可想象她承受着怎样的生命!
“她那样对你们,为何替她求情?!”方骋的眼里是满满的不赞同,那个女子是神,是想把他们赶尽杀绝的种族!凤凰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
“她从来也未曾伤害于我,我是自愿跟她走的。”凤凰向他解释道,“我们达成了协议,所以我不算被掳,你不能因此而伤她!”
“那么陌康呢?她伤他却是事实!”
“她是伤了他没错……可是为了那些所谓的神兵已经有太多悲剧,我不想再加上她一个。”还记得她年幼时一时疏忽泄露了辰汐石的所在方位,随即阳艳夫人为此丧生,那一次让她懊恼至今;还记得更早以前,大约七百年前,当时得到了辟天斧的魔王和得到了泠音钟的洛原众神,在荒原上那一场历经数十年的神魔大战,那真的是尸横遍野、满地哀鸿!战争结束,两样神兵一起不翼而飞,而世上却从此多了一座“百古”山脉……魔族的史官们用他们丰沛的情感和悲凉的笔触,记载下了那一场战役。触目惊心!她看到那些记载的时候这是唯一的感觉,至今想来仍似是那些场面生生的再现在眼前!“请你,请你不要再为我,为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兵器,再制造出一具尸体来!”凤凰的声音已经哽咽,双目盈盈,珠泪欲垂,然在她眼中浮起雾气的瞬间,她眼中似有灰色涌起,网罗住那些泪水,让她双目中的泪水落不下来。
“你与她的协议是不是要她医好陌康?”方骋不去看她悲悯的神色,只是冷冷的问着,凤凰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
“凤凰啊凤凰!你这天真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你能走为何不走?你以为她带你回了洛原还会理会陌康的死活么?”方骋犀利的话如利刃刺向凤凰的胸口,她喏喏地开口:“我以为她应承了自然守信……”“神会对魔守信么?”方骋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你不是喜欢悲天悯人么?你不是不知道那些神的野心,若是你不小心让他们知道了什么会是什么后果,你考虑过没有?!”方骋冷冷地哼着,他着实生气了,眼里的火焰足已使身边的雨水沸腾。
“我……”
“你什么?你不就想一死了之么?”他的口气就像在教训一个后辈,完全不留一丝脸面,“你以为你上了那里还有这个机会么?你什么法力都没有,若不是仗着传承的守护之力,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平安至今?洛原的那些家伙有的是办法让你不死不活,有的是办法让你口吐实言!你以为他们凭什么得到世人的崇敬?他们的念力不是你能抗拒的!”他扫了一眼凤凰背后的美丽女子,“我若不是仗着阴阳伞,焉能轻松使她束手就擒?”他见凤凰又要开口,摆了摆手,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不原放着陌康不管转身离去,可是你应当知道,她要的是你,不是陌康!你若当时离开,她留下陌康何用?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杀了陌康,也比你将自己和陌康双手奉上强过百倍!”方骋叹了口气,气归气,他是了解凤凰的,她远想不到这些,她当时心里一定只在意陌康的安危,看着她现在苍白的脸,知道她被自己吓到了,方骋只能放柔了声音,“去把衣服换掉吧,都湿透了,我带你们回去。”他又皱了皱眉道,“这样打扮也不适合你。”说罢他打开手上的伞,撑到了凤凰的头上,刚才一时生气,也顾不得她正淋着雨,只怕淋坏了她。他扶着她的手臂,想把她送回车内。
“那她呢?”凤凰微微地挣扎着,回头看着不能动弹的咏光。
方骋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我自会处理。”他淡淡地说。
“不要……不要为难她!答应我!”不是没有看出方骋的不快来,但是她仍然想护着那个不像神的神,那个让她唤她咏的女子。
“如果你想的话。”
“谢谢!”凤凰顺着方骋的意回到了车内,她一定让他为难了吧?可是她不想以后后悔。
模糊的呻吟声从凤凰身边传出,陌康!她竟把他忘了!
“陌康怎么办?”凤凰从车内探出头,急切地问方骋,却见咏光已倒在了一边,紧闭了双眸显得毫无生气,而方骋的手刚好从她腰间移开,抬头瞧见了凤凰,便是一楞。
“你做什么!”愤怒的吼声从凤凰的口中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