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的记忆》草房子

8、七 梅春

　　哑伯走了，秦先生也走了，他们在和老主人叶帧克创下叶公馆富甲一方的神话的时候，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的命运会以这样的方式黯然退出这个曾让他们引以为豪的舞台，随着他们的相继离开，叶公馆昔日的辉煌再也没人记起了。
　　也许某一天，住在这里的某些老仆人会因为某些事情突然想起过去，想起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的老主人，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却又处处谦卑勤勉的哑伯，想起那个清瘦而倔强的秦先生，想起自己也曾经和他们一起走过披荆斩棘的岁月。在他们的心里，或许还没有弄明白这些突然而来的人事变迁的原因，还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什么更动了这里的一切一切，然而，他们心里的疑惑永远没有答案了，他们的儿女，已经忘了父母曾追随过的叶帧克，也忘了那个给他们书读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欢乐童年的叶公馆，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夏文威，只有夏公馆，或许，这便是两代人的差距。
　　洪婆婆仗着夏文威给他撑腰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而她的侄子阿牛自然是鸡犬升天，俨然一副纨绔贵公子的模样。随着叶帧克时代的淡褪，众多老佣人也相继被遣回了家，他们的工作由他们的子女接替。由于叶帧克对生活在叶家众仆人的家属给于优厚的待遇，所以这一代孩子是完完全全在温室里长大的，刚开始来到夏家虽然有偷奸耍滑懒惰怠工的举动，却还不至于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谁知道来了一个阿牛，就像一锅汤里掉进了一只老鼠，搅混了整个夏家，这些好吃懒做的二代没几天就和阿牛鬼混在一起，刚开始只是在外边吃喝嫖赌，后来竟公然带舞女进来，整天纵情酒色，不务家事，诺大的夏家，几无可用之人，幸亏有梅春和几个年长的婆婆支撑着，这才勉强能够维持日常生活。
　　“夫人，你看看，这还是老爷一手创下的家业吗，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毁了……你……”梅春站在窗前，忧心忡忡的说。
　　“春儿，这些我都知道，我比谁都担心，可是你应该相信先生，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叶秋榕面色苍白，虚弱地靠在一张椅子上无力地说。
　　“夫人，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要是没有先生的纵容和默许，他们哪里有这个胆量如此胡来，”梅春皱着眉头一脸不满地说，“真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先是赶走了哑伯，接着又赶走了秦先生，如今夏家的老佣人也被大批大批的更换，我觉得秦先生说的没错……”。
　　“春儿，你不要再说了”！
　　“我……”。
　　梅春还想继续说，却发现叶秋榕正用一双倔强而不容抗拒的眼神看着自己，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默然无语，站在一边。
　　“春儿，不是我不明白，可是自从老爷过世之后，我能依靠的也只有先生了，还好他不负众望，夏家的事业在他手里更是蒸蒸日上，这一切，我们都要感谢先生，我只是一个女人，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家，我不想因为一些小事与先生伤了和气，传出去让人笑话”，叶秋榕盯着梅春，语重心长地说。
　　“要是老爷和太太还健在，或许一切不会变得这么面目全非吧，我真的害怕，害怕有一天这个家毁了，我该何去何从啊……”，梅春满脸悲伤，心神似乎走进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昔日的苦涩，瞬间汇聚心头，曾经的漂泊，多舛的命运，饥寒交迫的岁月都像一个个挥之难去梦魇，让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担心，有一天会重回往日生活。
　　“你来夏家也有十多年了吧，当年老爷从人贩子手里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就跟了我，这些年来形影不离，朝夕相处，情同姐妹，我心里很是感激，”叶秋榕认真的看着梅春继续说，“我太粗心了，春儿竟然也成了大人了，这样也好，等过两年找户好人家把你嫁出去，也不枉你我情同姐妹一场。”
　　“夫人，我错了，求你不要赶我走，以后我不会说先生的不是了，我不要离开你……”听了叶秋榕的话，梅春像一头惊慌而无助的小鹿跪在叶秋荣面前，满脸泪水说道：“当年梅春遭人拐卖，受尽凌辱，苍天有眼才让老爷救了我，这些年与小姐朝夕相伴，晨昏不离，梅春虽然说错了话，夫人也不该为了赶梅春走而狠心让梅春嫁人……”
　　“我哪里说要赶你走啦，快点起来，要不我可真赶你走了，”叶秋榕微笑着看着梅春接着说，“我就这么一说，真要有人想娶你我还不愿意让你走呢。”
　　“哦……梅春一辈子不嫁人，永远陪在小姐身边！”听了叶秋榕的话，梅春这才破泣为笑，从地上站了起来，边整理衣服边说。
　　“傻春儿，有句老话叫闺女大了不中留，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我哪里能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你的终身大事呢，不过你放心，这一般人家要是想娶我还不答应呢，首先这家境呢要殷实一点，其次呢这人品长相也要百里挑一呢，”叶秋榕一脸笑意，丝毫不在意梅春此时已经满脸绯红，接着说道：“到时候我就替你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再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这样才不负我们相遇之缘呐。”
　　“夫人……我……夫人又拿梅春说笑了……”，梅春的脸变得更加红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满含欢喜，在叶秋榕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去板着手指头小声说：“我才不要嫁人呢，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看到梅春窘迫的样子，叶秋忍俊不禁，心里却暗自感慨时光变迁之快，十几年二十几年发生的事情，仿佛都汇聚在昨天，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一切却都早已小心更动了。

　　众男丁被阿牛带着整天醉生梦死，花天酒地，而众女佣则分化成两派，一边向着叶秋榕，一边则向着洪婆婆，从此乌烟瘴气的夏家更是争斗不休，轻则吵架怄气，重则拳脚相向，而阿牛和众男丁更是充当了洪婆婆的打手，看那个女佣不顺眼，不是冲进房里砸东西，就是处处刁难，殴打凌辱。对此种种日日生活在夏公馆的叶秋榕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只是更多的时候她会把那些向着自己的婆婆丫鬟们喊过来批评一通，却不曾想过这样反而助长了洪婆婆一帮人的气焰。
　　洪婆婆虽然目中无人，却还不至于嚣张到没有自知之明，但是她和叶秋榕的矛盾还是慢慢加深，激化了。
　　叶秋榕喜欢在每天早晨吃一小碗鸡蛋羹，这从小养成的习惯十几年如一日从没间断过，为此叶帧克在世时就让林婆婆专门负责女儿的饮食，每天早上林婆婆总会在叶秋榕起床后按时送去一杯蒸好的鸡蛋羹，然而有一天早上，洪婆婆突然极为殷勤的向林婆婆提出要亲自为叶秋榕蒸一杯鸡蛋羹，林婆婆虽心里不愿意但也不好拒绝，事实上也是怕洪婆婆，所以也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洪婆婆的厨艺其实是很不错的，这也是她能做到今天这个地位的原因，所以蒸一杯鸡蛋羹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的，没用多长时间，鸡蛋羹就蒸好了，洪婆婆微微笑着让林婆婆送上楼去，林婆婆也就欣然照办了。
　　叶秋榕梳洗完毕，林婆婆按时敲门进来，把蒸好的鸡蛋羹放在了桌上，然后小心地退在一边。
　　“林妈妈，您受累了，坐下歇会儿吧”，叶秋榕微笑着说，“春儿，把柜子里的蜜枣拿一包给林婆婆，也好让她老人家尝尝。”
　　梅春答应了一声，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蜜枣送到林婆婆手里，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家常。
　　“林妈妈，今天早上的鸡蛋羹是你做的吗？”叶秋榕吃了一小口，回过头来疑惑的问。
　　“我……不是……是洪婆婆做的”，林婆婆站起来小声说道。
　　“她……她怎么能这样！”梅春皱着眉头拿起碗里的鸡蛋羹，仔细一看才发现下边竟然埋着一个鸡蛋壳，这显然是有意试探叶秋榕的底限，一个仆人，竟然目中无人至此，任谁看到不会生气。梅春不看则已，一看立即怒火中烧，端着碗咚咚咚向楼下跑去。
　　“春儿……不要……”，叶秋榕的话刚喊到一半，就已经听到梅春和洪婆婆争吵的声音了，不得已也只能急忙起身下楼。
　　小白楼下，洪婆婆正站在外边朝上张望，忽然就听到梅春叫骂着下楼来了，一时躲闪不及，正好相遇，便上前谄笑着说道：“姑娘早啊，不知道这大清早的谁惹姑娘生气了？”
　　“啪……！”洪婆婆躲闪不及，已被梅春一记耳光狠狠的打在脸上，顿时觉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上。
　　“你……”洪婆婆努力定了定神，刚想说话，却被梅春打断了。
　　“你这个心术不正的老货，当初老爷太太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你的，你如今不知报恩也就罢了，如今看着小姐好性子，就想欺负她，那我告诉你，没门！”梅春指着洪婆婆破口大骂。
　　“你敢打我，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洪婆婆被梅春一巴掌打得晕晕乎乎，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她渐渐定下神来，便又摆出她往日的威风劲头来。
　　“就打你，我不仅要打你，还要让你吃了这碗鸡蛋羹！”梅春边说边走到洪婆婆跟前，把剩下的鸡蛋羹全泼到洪婆婆脸上，洪婆婆也不甘示弱，伸手抓住梅春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使劲撞去。
　　梅春本来就身子瘦弱，哪里经得住洪婆婆接二连三在墙上的撞击，叶秋榕下楼来时，梅春似乎早已失去了知觉，而洪婆婆却依然揪着她的头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而旁边围观的丫鬟婆婆也没个人上前劝阻，情急之下叶秋榕也顾不得身份，冲进人群，挥手对洪婆婆就是一巴掌，在她大声呵斥下洪婆婆这才放开了梅春。深受重创的梅春脸色苍白，像一片疲倦的叶子，靠着墙缓缓瘫软了下去。
　　“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开车送梅春去医院……”，叶秋榕歇斯底里的对众人喊。
　　众人面面相觑，好长时间，才有几个丫鬟婆婆从人群中走出来，上前扶起了梅春，剩下的人，则看着洪婆婆和阿牛，动也不动。
　　“你们，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叶秋榕的话说到一半声音便无力的低下声来，因为她看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众人的眼睛始终只看着洪婆婆和阿牛的脸，这让她又惊又怒，气极而笑，凄然说道：“好好好……这个家把你们养大，没想到会得到你们这样的回报。”
　　“这样无法无天的丫头是该好好教训一下，要不她不知天高地厚，今天给她点颜色瞧瞧，也好让她日后学会怎么做人，要我说，随便让丫鬟婆婆抬进屋里弄点药吃下去就会没事的，何必送医院呢”，洪婆婆一脸幸灾乐祸的说。
　　“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家，也别忘了梅春是谁撞晕的，如果她今天真出了什么事，我会亲自让巡捕房处理这件事情的”，叶秋榕冷冷的看着洪婆婆，一字一顿的说。
　　听了叶秋榕的话，洪婆婆得意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眼中闪过一丝恐慌，颤抖着声音说：“阿牛，快，快去开车，送梅春去医院。”
　　“老姨，这……”，阿牛迟疑了一下，方才缓缓离去，没过多久便开车过来，早有许多丫鬟婆婆七手八脚把梅春扶上了车，叶秋榕也急急的上了车，小心的抱着梅春坐好后，便命令阿牛开车向医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