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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风花雪月除夕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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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曦国举国同庆的日子——大年三十除夕夜,御史府内,终于比往常热闹了几分,焕然一新的大红灯笼,新添置的衣物,以及丰富美味的菜肴,无一不为这个年夜增添色彩,新春将至,寒意退却,万物开始复苏。
正堂大厅中,一围铺了红布的圆桌旁,坐了看起来极为协调但身份却着实奇妙的四男一女,亦或是两老三少。
“老夫来到洛曦国这么多年,终于过上了第一个超过两人的除夕夜,真是感动啊。”御史府内的老管家沈伯一边扯了崭新的衣袖抹着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泪水和鼻水,一边用眼睛偷瞄那多出来的三个人。
铭老坐在质地上乘的圆木小凳上,支起一只脚曲于胸前,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拿着一只油亮亮的鸡腿,正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喝着,忽然听到身旁沈伯的一句假惺惺到令人恨不得扑上去狠抽的话,急匆匆刹住了口中的活计,抖了抖两撇极具喜感的花白胡子,一双狐狸眼微眯,“哟,沈沈,我还以为你带着聆音在这边吃香的喝辣的,小生活过得特别滋润呢。”
沈伯其实是蓝芷国皇朝的一名头衔极高的将军,几十年前,便是这位沈伯为当时还年幼的国君一滴血一滴汗打下了如今的江山,即使那时已足以位倾朝臣,甚至功高胜主,但却从未有过谋权篡位的心思,只是一颗忠心向主,一心一意为着蓝芷国着想,也因此当蓝芷国君请求自己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聆音来到别国潜伏时,也毫无二心地一口应下,并且多年来尽忠尽责,不仅按照国主要求把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聆音,还教会他许多世事之事、人生经验,甚至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用尽心血去疼爱,所以才造就了如今武功独绝、文采精湛、处事沉着冷静的聆音,虽然知晓聆音的真正身份,也知道当年那段沉井山上发生的往事,但却从来没有告诉聆音,只说辅佐公主是他的使命。他做了将军几十年,又怎会不通晓其中的恩怨情仇,只怕说出来会苦添了聆音的烦恼罢了,既如此,不如顺其自然,到了一定的时候,所有谜底自会解开。
沈伯眨了眨挤满泪水的眼,挥开衣袖,毫不在意地哼哼道,“铭老啊,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嘴还是跟吃了茅厕里的那什么一样,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虽然在马上挥斥方遒指点千军了多年,但自己的这种孩童心性,玩闹性格却也没改,当然,在做将军的时候自然得有将军的样,总不能让几十万的士兵们学着自己把大战当儿戏吧,所以人前的沈将军是不怒自威、严肃认真,人后的沈伯是嘻哈玩闹、百般无赖。
铭老闻言,却装作没听见一般,就着手中夜光酒壶倒了满满一大口醇酿饮尽后,才又继续着老狐狸的狡猾模样,同样哼哼唧唧回道,“我说沈沈,你这副老顽童的死样子不也没变,咱们俩半斤八两,再说,当着孩子们的面你一点身为长辈的自觉都没有,这成何体统啊。”最后一句话连带着口中浓郁的酒气喷吐在对方脸上,吐完后还笑嘻嘻地看了对方一眼,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真真是个臭不要脸的老狐狸。
再者,二人早已相识多年,也从来就以这样互不相让的口水战方式相处,在外人看来二人关系是恶劣不堪,实则彼此亲密几乎毫无秘密,当然,这个唯一的秘密就是,沈伯不知道一帝双星。因着他和沈伯的嘴上功夫一直相当而没有一个最终结果,所以二人有一个玩笑似的赌约,当年一人带着聆音一人带着遗月,多年后看看谁能得若儿真心,得真心者亦得天下,得天下者即为赢家。
“果然——臭,”沈伯没来得及完全躲过铭老的口水酒偷袭,极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愤恨地再一次牺牲崭新崭新的年衣袖口擦去脸上酒渍,不满道,“会说别人不会说自己,你看看你自己,那头发那胡子白得都可以作蚕丝了,还整天说自己什么铭老十八一枝花,你的脸皮是长城做的么,看看,看看,孩子们笑你了,知道羞了吧。”
铭老转首,看到笑得一脸小狐狸样的遗月,以及一抹浅笑云淡风轻,但眼中笑意盈然的若儿,再扫一眼自己一直没见过的聆音,却见对方没有过多的表现,只是于一双如墨玉般的眸子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神采,心思微动,也不知道这沈伯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居然冷静沉默到如此,但好歹,看到那抹淡然星光,也总算知道是有情之人。目光定格在聆音的脸上,而后在遗月和他二人之间来回扫动,直到对面二人都忍受不住这只狡猾狐狸的精光后,才装作一副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摸摸银白的长须,一面状似沉思地点点头道,“果然是双生子啊,长得果真像,嗯,像极了。”犹记得二十二年前,便是自己亲手接生了这两个孩子,当时早已心中有数,这两人都绝非等闲之辈。
“师父,你喝醉了吧。”若儿看着对面完全在说废话的铭老,虽然心知对方从没有醉过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揶揄,况且今夜良辰美景,风花雪月,又怎能白白浪费?
“小姐你不知道啊,铭老他就不会品酒,再好的酒水到了他口中也只是清淡的茶水,又怎会醉,”沈伯说完还特意瞟了瞟铭老,好似一场战争宣告胜利般得意,却转而夹了一块泛着浓郁甜糯香的藕片到若儿碗中,目中闪烁着堪比狐狸的算计之光,转移话题道,“小姐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安之若,这个身份尊贵被众星捧月的女子,此刻着了一身水月清风的白,素净的衣裳上仅在一侧衣摆绣有银丝梨花,一如落下的雪,一如盛放的花,齐整顺滑的青丝绾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通体莹透的白玉簪子,素容秀丽,清雅无双,更甚倾城的月光。乍然听到这句话,心里晃过的,是在洛曦国生活的十年生涯,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拥有着自己所必须背负的使命与责任,但这一切却像是与生俱来般,即使争名夺利,即使心机暗算勾心斗角,但从没有想过放弃的一天,她是蓝芷国唯一的公主安之若,是墨夜书斋清华无双的安公子,是最亲最密的人口中的若儿,她要的,从来就是天下统一,百姓安康,民族大合!
回过心神,放下手中的杯盏,向着沈伯的方向轻轻点头,心里已猜到对方之意。
“嘿嘿,小姐,你看聆音怎么样?”沈伯老实不客气地蹦出一句让全场惊呆的话,虽然知其意,但没想到会是那么直接,沈伯果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咳咳咳咳……”在沈伯说出适才那句话之时,可怜的铭老正在大口大口地喝酒,不料被这句话惊吓到,噎得正着,因此此刻咳得是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甚至有混淆那句话的意思的嫌疑,心里却在腹诽沈沈那个死老头子,居然先自己一步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这怎能不让自己悔恨,怎能不让自己惊讶到几乎被酒水噎死,“啊,今儿个月色正好,咱们来作诗吧,小狐狸,你先来。”
铭老分明已经是对着遗月挤眉弄眼地示意了,为什么那只小狐狸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依旧万分慵懒地坐在原处,只是一双含情桃花目幽怨地看着若儿,见对方对沈伯的话没有任何表示后,才转首以更幽怨的眼神扫向对座的铭老,口中委屈着撒娇道,“老狐狸,你……你一点儿都不疼我,看人家沈伯都帮着上门提亲了,你还……你还无动于衷,我不管,你……你老人家一定要替我做主啊,我也要……”话到此忽然提顿,眨了又眨氤氲的眼眸,漂亮的紫唇俏皮地嘟起,一张恍若月下精灵的容颜泛着妖媚与无辜共存的光彩,眸子转向白衣素雪的若儿,眼中凝起少见的认真,最后一句话缓慢地倾吐而出,“我也要嫁给若儿。”
“噗……”这回大感惊讶的却是沈伯,本来一副抱着双臂看好戏的样子,但是当听到遗月说出的这句话时,顿时一个没忍住一口气血要生生涌上喉头,幸好遗月这孩子不是自己手把手带大的,不然自己真要现场吐血身亡了,不过想想也知道,恐怕世间只有铭老教出这样独特的遗月吧,真真是秉承了他的性格,只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沈伯在心里一番感慨后,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转头看着铭老,仿若一场好戏正要上演。
铭老咬牙切齿地瞪了沈伯一眼,然后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遗月一眼,最后看到聆音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以及若儿依旧淡笑着的云淡风轻时,忽然就有一种开溜的冲动,这,这真不是他铭老该来的世界,果真个个都是极品啊。
当事人之一的若儿似乎对遗月的“献身”说法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这样的戏码每隔不久便会上演一次,只是每一次,自己都没有错过遗月眼中那抹难得的柔情与认真,尽管没有在意,但在不知不觉间,那双妖精般闪烁的桃花目似乎早已印在心中,只要一闭眼,便能清晰地浮现。转首看向聆音,却见那张相像的脸容上,是狭长的凤目,那里面恍若映了一池深潭,倘若没有真正能惊动到内心的事物,便不会泛起春水般的涟漪,“沈伯,你这些年一直带着聆音,一定没有成亲吧,真是辛苦你了。”
又一句极具震撼效果的话语投入五个人的小湖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各人表情各不相同,首推刀锋人物沈伯,却见其原本一脸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表情转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放大的双瞳,微张的嘴,以及一脸毫不掩饰的震撼,“这……咳咳……唉,铭老刚刚不是说吟诗么,来来,聆音,作一首大家赏赏。”
还没等聆音对沈伯手忙脚乱的示意进行一番表示,铭老便嗖地一声站起,连带着打翻了面前的一只酒盏,杯中暖黄色的醇酿浸染在新衣上,却一点也不在意,“丫头猜对了,你家沈伯确实未成亲,我就说吧,这沈沈都一把年纪骨头酥软头发斑白了,哪还有姑娘看得上他啊。”
“我看对面街左巷里卖烧饼的大娘很是不错,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并且纯朴厚实,完全就是贤妻良母的典范,最难得的就是夫逝十五年,仍守贞洁……”若儿一脸无害地笑言,眼里恍若春风过境般柔和清澈。
一阵晚风轻拂,掠过散落的发丝,也让沈伯寒了一身,鸡皮疙瘩顿起,虽然没有和这位公主共同生活过,但是深知有其母必有其女的道理,也从铭老口中得知了不少对方的信息,知道这名看起来清丽秀雅恍若白梨般皎洁灵致的女子,其实骨子里埋了腹黑的种子,要是坏心起来可是会折腾死人的,说出来的话虽似玩笑,却从来都能做到,略微镇定着咽了咽口水,讪讪地笑道,“呵呵……呵呵,小姐啊,其实老夫……老夫觉得,这么好的人,还是不要被老夫糟蹋了啊……”
下面的话语还没有接上,却凭空响起了一道箫音,于这众人欢畅的夜,红灯高悬的夜,酒肴飘香的夜里恣意游走,恍若游龙,又如戏凤,只从骨子里漾出无拘无束与韵致宁然,舒缓时如涓涓细流缓进慢行,高昂时如九天悬瀑冲破云霄,有一种泼墨挥洒的畅快淋漓,当箫音乍起,所有的声响便消弭于耳,只留下山涧溪风空谷传响,众人的视线全都移向那吹箫之人,颠覆世间的容颜,一如神仙玉骨,清狂狷离,淡漠中带着冷然,疏离中透着孤傲,修长的指握着一柄琉璃管箫,箫身呈琥珀色,在迷离的月色下流光婉转,映得指尖上仿若点了玉脂琼膏,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丽。
箫音婉转,却如直线般流畅,只当最后一个音符跌落于重重灯影中时,世间彷佛定格,眼前似开了一朵傲绝天地的白羽优昙,单枝独立,花瓣白皙,于这万山空水中,这是唯一一朵,而这尘尘世间中,也只此一朵。
若儿从聆音取出管箫的第一刻起,便于眼中氤氲起了一场漫天雪白的梨花飞舞,脑中回忆起在宫中和子离的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听见那样开天阔地的箫音,一如高山流水,一如风高霁月,一如锦绣河山,当时竟以为是子离所奏,如今才恍然,真正拥有这样情致的,原来是面前这个风姿卓越的聆音,聆音聆音,聆万年亘古箫音。只是,那声声清隽迤逦中透着的,分明是那么符合自己心境,就像是——龙游九天气贯长虹的天子之势。
在场之人虽各个看似嬉笑玩闹,却都是极为通透灵慧的主儿,如此妙绝的箫音一出,必是参透了其中深意,此刻箫音停,余韵未绝,却是全场寂静,皆陷入一种难言的沉思中。
除夕夜,夜除夕,除岁迎夕风月夜。
良宵时,适良宵,良人奏箫清隽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