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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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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院,勤政殿。
明明是深秋多雨的天气,老天却吝啬的不肯降下甘霖,挟着暑后的凉风吹不进这重重的深幕之内,让人燥热难安。
“王爷,御书房到了。”引路的老宫监佝偻的身躯停止在朱红雕花门之前,尖着嗓子对我道。
我看着那道朱红的门,定定的站在当地不动。
“王爷,皇上还等着您哪。”
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去推眼前那道刺眼的门。
冰凉的感觉一下涌上心头,吱呀一声,门开了,耀眼的灯火出现在我面前。
“皇上,臣赵德芳在门外候旨。”
“进来吧,皇叔。”
熟悉的场景映入了我的眼帘,与往日不一样的是,他今天晚上似乎有些狼狈。
他披散着一头长发,冠未戴着,身上的龙袍也并不整齐,而眼前的地上桌上,撕成碎片的奏章则凌乱的丢了满地。
看到我进来,他先是盯着我瞧了半晌,最后笑了笑。
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十二岁便登基,立志要有所作为,所以总是默默的承受着那些身为帝王的艰辛与压抑,从来不敢随便把心里的感受渲泻出来,除了……在我的面前。
“皇上宣微臣前来,有何事?”我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感受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灼热,多么的刺目。
他踱了两步,缓缓从台案前来到我的身前,手里还捏着一张写满墨字的布帛。
“皇叔知道耶律宗真么?”他开口问我,语气有些许异常。
“臣知道,他是辽国的兴宗皇帝。”
“除此之外呢?”
“……”我无言的别过脸去,等了好半天,他还是死死的盯着我,无奈之下,我只有艰涩万分的开口道:“他是臣的故友……”
“只是这样么?”他忽然欺到我的面前来,乍然的近身让我来不及躲避,他抓起了我的下颔,逼我与他面面相视,“你说,只是这样么?”
“微臣……”几乎不能呼吸,远远高过我身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制住了我的逃避,他的呼息几乎贴近了我的嘴唇,“不明白皇上所言……何意……”
“不明白么?好,我告诉你,你的这位故友今天遣使者前来向朕敲诈,逼朕增加岁币年贡,你说朕是给还是不给?”
我的身体一颤,与此同时,他放开了我。
略带狼狈的垂下脸来,看到他已经恢复了镇定,不复见刚才的凶恶状。
“我好像记得元太妃当初谋夺政权逼死其母、耶律宗真被追杀逃到我大宋境内之时,被皇叔救了他吧。”
“……是……”
“皇叔可真是所救非人呢,就算救了条狗,也会对你摇摇尾巴是不是?这个耶律宗真翻脸不认人,居然敢对朕要胁逼迫,你说,他是不是连狗都不如?”
“瑾他不是这种人……”急切的辩白之词没经过考虑便脱口而出,霍然对上那愤恨的眼神才意识到了自己竟是激怒了眼前的人。
身体被他抓起甩向了一边的桌角,眼前竟似金星乱起,我疼的皱起了眉头,却挣扎不起身子,他又踱到了我的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笑道:“瑾?哼哼,叫的好不亲密,事到如今你还敢为他解释?你是不是和他有过不同寻常的交情?还是你早就成了他的人?”
“臣……没有……唔……”
三千烦恼丝尽数被他捏到手里,死命辗转,我只觉头皮都要被他扯裂开来,颤抖的嘴唇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只能用眼神乞求他放过我。
“皇叔这是在勾引朕吗?”他的眼睛一下变的灼热无比,将我整个人都推的倒在了桌面上,“好媚惑的眼神哪……透着股子天生的妖……皇叔不去演戏真是太可惜了。”
背后硌上了紫檀的雕刻花饰,一阵阵钻心的疼意涌上我的身体,可是再剧裂的痛苦都比不上他的话让我伤心裂肺。
“请皇上自重!”微弱的开口,身体火辣辣的痛意,可是我不愿意被他如此轻视,“如此轻薄的语言对待臣下岂不有失为君的体统?”
“你有够体统的资格么?”
他笑的轻蔑,毫不留情的语言刺的我体无完肤。
正在这般尴尬的时刻,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依然是那个老宫监的声音:“皇上,包大人和王丞相来了,正在殿上候传。”
“让他们等着,朕马上过去。”
他冷笑的看了我一眼,慢慢放开了手指。
………………………………………………
头好晕,说不出的□□感让我透不过气来。
“父王,你看祯儿的书法是不是有进步了?父王,你看看嘛……”
“皇叔,做皇帝一点都不好玩,不如换你来替祯儿好么?”
“皇叔,今天那些老臣们好讨厌……”
“皇叔……”
漠然的睁开眼睛,不时颠动的桥子是唯一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活人的证据……
“王爷,王府到了,请您下轿吧。”
一只纤手伸入轿内将轿帘掀起,“王爷,请您下轿。”
看到匾额上的三个烫金大字,我方感到一丝丝的自在。
唯一一处感觉不到他给予压力的地方。
离开轿子,面上触到一丝丝冰凉,我讶然的抬眼看去,遍世界的朦胧感,方才意识到下雨了。
信步走到荷花池边,点点残荷被雨打的微微颤抖着身子,就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病患,尚在不死心的做无谓的挣扎。
“王爷,小心着凉啊……”
“不准过来!让本王静一下!”
宫监们大概被我难得一见的严厉吓住了,一个个搓着手跺着脚,却都不敢上前一步。
紧紧的抓住汉白玉的栏杆,心痛的难以控制,我恨恨的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你为何要如此不知进退!为何要如此得寸进尺!耶!律!宗!真!”
空虚的背后传来温热的触感,激灵了一下,我转过身去吼道:“别过来没听见……”
“哇!王爷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一个大大的笑脸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人一袭白衣在风中嚣张的飞舞。
我退了一步,手掌心在额头重重的击了一下,想使自己不那么敏感,“原来是白兄弟,今天怎么有空到本王的府上来?”
听我唤他,他耸耸漂亮的剑眉,改换表情抱拳作了一揖,道:“白玉堂见过王爷。”
我侧过了身子,轻道:“不必多礼,平身吧。”
白玉堂直起身子,一双朗朗明目注视着我,似乎看出了我不自在的表情。
我没有回头,也不再避他的目光。
雨一滴滴的顺着发丝落遍我的全身。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王爷在此淋雨,难道是想省下开沐浴堂的银子、顺带浆洗衣衫么?”
这人仿佛天生就没有烦恼,总是一副乐天的模样,我不禁被他的话逗的笑了起来,“白兄弟难道认为本王是如此吝啬的人么?”
看我绷起了脸皮,装做严肃的表情,白玉堂没有给面子的‘扑哧’笑了出来,“不是,当然不是,王爷素来大方、一掷千金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所以嘛…………可不可以请王爷继续大方的赏脸,与吾共饮一醉?”
他脸上露出慧黠的笑容,双手从背后转来,手里变戏法似的拎出一只白瓷酒坛,褪色的酒牌上刻着女儿红三字。
这只小老鼠果然是有备而来的。我挑起眉尖,不解的问那个笑的有点儿灿烂的家伙,“请我喝酒?你有空不去缠着你的猫儿反而来找我这个不管朝政的糟老头子么?”
“呀,王爷真是明知故问!”
“此言何解?”我皱眉问。
“小猫儿陪包大人进宫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进宫?现在什么时辰了?”
虽然看不到日头,但是依据常理判断,此时百官早已经应该散朝,各自归府了,除非碰到特殊的事情,否则一般都不会在宫里逗留过久,宫闱禁地,自然比不得别处随便。
白玉堂瞪大眼睛,看我的眼神实在令我汗颜:“唉呀我的王爷!您还真是不问世事闲的狠哦,西夏派使者前来大宋的事你一点儿难道都不知道么?”
“什么?”
我的心头登时重重一窒。
昨天是辽国,今天换成了西夏。
还真是惹人烦恼的秋天。
西夏派使者前来,想必是为那李元昊自立为王的事情,他又该着急了吧。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又开始为自己萌生的担忧感到可笑,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会领情。
想起往日,心里愈觉寒意透心,对他的种种关怀,只能换来耻冷与不屑。
连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尊重与跟从,而是蔑视。
用力甩甩脑袋,我暗自苦笑。
今天他如此待我,根本就是我自找的。
是那件事情刺激的他太过、所以他才会变成今天这样,怨不得他。
我知道,他的担子重,重的让他透不过气来,所以才会用发疯的举动来对待我,以此渲泻他心里的苦闷吧。
做为皇叔的我不能为他分担些许,唯一能做的,也只剩下关怀这一点点了。可悲的是他丝毫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一味的用他想的那种报复来对待我。
“西夏自立国号还敢派遣使者前来,皇上原本十分震怒,但他考虑到现在和辽国时局十分紧张,不宜在这个时候与西夏反面,所以嘱咐百官仍按常礼接待,他们进宫也是为了这件事去的,据说西夏人都生具异像,威猛异常,可惜我不能去看。”润了润嘴唇,白玉堂的言语之中颇见惋惜。
心里乱到了极点,我强迫自己回答了两个字:“是么……”
已经听不清白玉堂的话了,此刻的我心里念念的,是宫里那个孩子。
他有多么需要人安慰陪伴,只有我知道。
那些朝中的重臣们不会明白,身为一国之君的他还只是个少年,本该属于那种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一个有着自己的喜欢怒哀乐、会哭会笑会任性的孩子,而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时刻惊心的帝王。
那个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王爷!王爷!”
“嗯?……”
沉浸在乱麻般的思绪之中的我一惊抬头,险些被雨堵住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间,看到白玉堂将手里的一把雨伞遮到了我的头顶上。
“秋天的雨水最磨人,王爷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御寒之物唯酒而已,不如便让本王尝尝你特地送来的女儿红如何?”
“呵呵,奉陪哦,今晚不醉无归,如何?”
我笑了笑,挥手示意道:“奉陪。”
………………………………………………………
当天晚上,贤王府最偏的一个小厅之内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据目击者传言,一向洁身自好、从无不良嗜好有新好男人之称的八贤王竟然与人喝的烂醉如泥,严重形像问题、跌破众人眼镜。
直至展昭过府来找人,寻了许久,才从王府里带回了那只醉的不醒人事的白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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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眼睛睁开便看到夕阳顺着琉璃屋瓦的面子,一路溜射,映的满屋子昏黄昏黄的,觉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似乎没什么存物,加上脑袋疼的难受,我才记起自己大醉了一场。
赤着脚踩到地板上,寒意直直硌上心头,减去心头的燥热,我走到了窗前,看看外面,日头已经渐有下坠之势。
站了好久,我的眼前还是一片空白的景像,看不见任何东西。
“王爷!”
随着一声呼唤,空空的肩头被人覆上一层厚衣,秋分略带责备的语气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又靠在窗子前面吹风?不是告诉过您这样做不小心就会受风寒么?”
我平静的答了她一句:“本王无事,不必担心。”
“哦,那么王爷是想让奴婢担心喽?”秋分眨眨水眸,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
我淡然的笑了笑,随即转过脸去。
她自幼在我身边长大,待的时间超过十年,自然不似其他的宫女畏惧于我,而我独居南清宫这么些年,幸得有个千灵百巧的小姑娘妙语解乏,故此对于她我甚是疼爱,一向舍不得责罚,所以也养成了反过来被她严管的习惯了。
默默无言的接受这份好意,我坐到梳妆台前,让她为我打理头发。
秋分开始用木梳为我将散发束之成髻,用墨线绾好之后,又为我戴上白玉珠冠。
“为何佩上此物?”略带奇怪的指了指自己发上束那只玉冠,因为只有在宫中行走、或穿朝服之时我才会装束的稍稍正式一些,佩上这种身份的像征物,散居在家我一向不喜欢修饰的太过拘谨。
秋分轻呵了一口气,指尖灵巧的将一缕细细发丝拈成一线,指上不停嘴上亦不停,轻道:“陈公公刚才来过,说是万岁爷今晚在宫里召集百官议事,朝中王公大臣都会出到齐,请王爷也务必前往。”
召集百官议事……
我记得已经许久不曾参预过朝闻政事了,为何这次他会让我去……
我敛下眉头,平淡的不露丝毫情绪,“那好吧,本王理应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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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秋分细心的叮咛,自桥中下来,我一路缓行来到了宫内。
进了宫门,便看见朝中百官早已经到来,等候在暂当歇脚之处的奉诚殿内。本来宫中群臣聚会,是件热闹欣喜的事情,但是人人都知道今晚不比往日欢聚之时,所以脸上虽是堆满了笑容彼此招呼,但面色都甚是凝重。
那种场景太过烦杂,令我的头隐隐生出痛意,于是摒退众人,信步走到回廊水榭之上,仰望月色。
背后脚步轻响,温润如水的气息让我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展昭参见王爷。”
青年半屈下身子,红色的镶皂边的护卫服衬的冠玉一般的面容愈见俊。
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记得他曾经不喜欢穿这一身的官衣,只因那红色太艳,太过嚣张霸道。只是如今看的习惯了,反而觉得他适合这种艳绯的色,可以衬出他一身勃勃的英气。
起码好过那个偏好一身白净的小老鼠,换做他的话,好好的官服也一定会穿的不伦不类的。
定了定神,我伸手抚上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起来吧,此刻没有外人在场,你我兄弟之间不需如此多礼。”
他微微笑了笑,带着几分温和的点点头,改口道:“大师兄。”
我偏过身来,站到了他的肩侧,想起刚刚路过时,殿里有个极大的嗓门嚷的嗡嗡作响,“韩琦此刻想必又和那些主和的老臣们争的焦头烂额了,熊飞,这几个月我不曾离府,对外界一无所知,你呢?可曾打探到青儿的下落?”
“师兄请放宽心,狄师弟现正在韩大人帐下任职,极得韩大人的赏识,而且似乎韩大人并不知道他与师兄是同门,。”
我笑了笑,摇摇头道:“他自小便是如此倔犟,什么都要靠自己的能力来争取,还记得他初到京城之际死活都不肯让我写荐书举他去边关,现在既得韩琦赏识,也算是如愿以偿。”
展昭淡淡一笑,自腰间取出一物,递到我的面前,“这是他托人送回来让我交给师兄的东西。”
“珠裹玉符?”取回摊在掌心细看,发现竟是我以前赠人的一件信物,指尖轻抚,触到柔和滑腻的玉石面儿,我沉声道:“怎么,他连我这点儿心意也不肯接受?”
“狄师弟说他平日相处的都是些粗鲁汉子,怕一不小心便将玉符弄坏了,便托我带来交还师兄,还说非要我亲手交到师兄的手上,他才安心。”展昭耸耸眉峰,唇角隐现无奈的笑意。
“这个小子……”回手将珠符收入锦袋,听得耳边又传来喧哗之声,我轻声道:“里面想必又要吵了,回去吧。”
“那我先退下了,”展昭犹豫了一下,复又开口道:“师兄保重,不要在这里吹冷风,小心风寒。”
“去吧。”
展昭转身快步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殿角深处,只见那一点火焰般的衣被风吹的四起,摇摆不定。
“王爷,王爷!”
又是谁呢?连个清净的时候也不能有么?
我皱起眉头回身一看,老伴伴陈琳正俯身拜倒在地,一身青蓝色的太监服色刺的让人眼昏,“奴才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
陈琳伏在地上不曾起来,仰起脸对着我道:“皇上特地请奴才在殿门口等候王爷驾到,皇上还吩咐奴才请王爷到暖玉阁稍歇,请王爷起驾。”
我听到暖玉阁三字,悚然有种芒刺加背的感觉,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
换上冰冷的语气,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陈公公,你可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连规矩都忘记了么?暖玉阁乃是皇上所居的寝宫,本王怎可随意进出?”
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不善,陈琳复又嗑下头去,边磕边道:“王爷息怒,真的是皇上亲口吩咐奴才的,否则奴才纵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欺骗王爷您哪。”再起身时,额角隐现红丝。
看着他那副惶恐的模样,叹了口气,我轻声问道:“那皇上呢?皇上可曾驾临?”
陈琳似乎舒了口气,急忙答道:“皇上尚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应该不曾驾临。”
“那本王就在此地等候召见便是,何必舍近求远?”
听见这种模棱两可的言语,我不悦的沉下脸来,怒色隐现。
“这……”陈琳脸上开始冒细细汗珠,苦着一张皱纹深深的脸,哀求道:“王爷,请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我闭起了眼,感受到阵阵清凉之意,再次睁开之际,发现盈盈波光在我眼前黯淡了许多,再不见闪烁。
我叹了口气,道:“你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