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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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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甚好,丫鬟银簪打开窗户让阳光进来,空气里的微小浮尘在阳光下纤毫毕现。董绣心歪在贵妃榻上,捧着手炉,一双杏眼落在对面正在绣花的皓月身上。
皓月一身水绿色棉袄,这料子比从前许家的粗使丫头穿的还不如,寡淡的颜色衬得她那张脸欺霜赛雪。几缕乌黑的碎发贴在脸颊上,脖颈纤细修长,像上好的白瓷,肌肤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长长的睫毛静静低垂着,鼻梁秀挺,唇色比起先前有了些血色,静静的坐在那儿便美得惊心动魄。
董绣心越看越窝火,讲暖炉“啪”的砸在旁边的台几上,吓得旁边的玉钗一个哆嗦。
“你看你绣的什么?”董绣心坐直身子,声音拔高:“花瓣边缘毛躁,针脚不匀称,彩线搭配生硬,让你替我绣嫁妆,你就这么糊弄?”
她指着皓月手里的绣绷,上面颇为精致的缠枝牡丹已经完成了大半,董绣心硬是鸡蛋里挑骨头:“拆了!重绣!花瓣要用最细的劈线,一丝丝晕染开,要把花绣‘活’,懂不懂?”
皓月默不作声,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放下针,拿起旁边针线篮子里的小巧银剪,小心的拆开绣绷上的牡丹。拆比绣更加费神,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眼力。
董绣心见她一副表面上逆来顺受,骨子里却不肯弯腰的模样,心里的窝火更旺了。明明是个奴婢,一身硬骨头给谁看呐?
“我那件茜红色撒金裙的裙摆,上头花样太素了,显不出贵气。”董绣心昂着头,眼里满是恶意的吩咐玉钗:“去,把我那匣子米珠和金线拿来,让皓月缀上去,记得要疏落有致才好看。”
玉钗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把匣子捧了过来,皓月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细如粟米的珠子,色泽都不大好,旁边还有小小一捆金光耀眼,润如发丝的金线,这金线倒是好东西。
描金缀珠是最熬人的活计,要用特制的细针一颗颗缝在布料上,还要排列均匀,和金线图案相配。往往做上一两个时辰,眼睛便开始酸涩流泪,手指也僵直发麻。
皓月依旧沉默的接过,重新拿起针,低头穿珠。
日影从窗户这头挪到那头,董绣心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时不时睁开眼睛瞥一眼,看到皓月额角渗出一层细密汗珠,捏着针的手指也有些发白,心里升起了一丝快意。
难受吧?董绣心冷笑,要不是碍于她是董夫人送来的,早就找个理由卖去了窑子里,看她还清高。董绣心翻了个身,告诉自己,先忍着!等去了京城夫家,董夫人的手就伸不过去了,到时候有的是办法让皓月知道,奴才就是奴才,生得再好也是给主子暖床的玩意儿!
皓月依旧在缀珠子,长时间低头,脖颈绷得难受,更难受的还是眼睛,盯着细小的珠子久了,一阵阵发花,又干又涩,一眨眼就流出眼泪。手指也有些微微肿胀,每次拿起一粒米珠,指尖都有种钝钝的刺痛。
董绣心没多久便离开了绣房,走之前吩咐她必须今天完成。不知过了多久,铜灯盏里的烛火被小丫头点燃,昏黄的光弥漫在整个房间,将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摇摇晃晃。
皓月眼中只有更深的灰败,绣绷上逐渐繁复华美的图案,只让她觉得刺眼,手里的针线仿佛变成沉重的枷锁,一圈圈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身陷董府绣阁,表面上是三小姐的陪嫁丫鬟,实际上是董夫人为了给庶女添堵的物件,是一件“活色生香”的礼物,更是董绣心必须要拔除的眼中的肉中刺。未来不过是去到另一个宅院,成为一个陌生男人的玩物,然后在董绣心肆无忌惮的折磨下,耗尽残生。
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淹没全身,从腰背的酸楚到指尖的刺痛,一直没到胸口,似乎连最后一丝残存的“骄傲”也要消失了。
窗外,晚风拂过庭院里的梧桐树,枝叶轻轻摇曳,沙沙声像模糊的叹息。几只归巢的雀鸟,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永远离开这世界,会不会反而是一种解脱?
悄然滋生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带着诱惑缠绕上她的心头。摆脱这卑微的、被当做物件摆弄的命运;摆脱这令人作呕的人世;在被人蹂躏糟蹋之前,干干净净的离开,会不会是最好的出路。
这个念头甚至都没有生出恐惧感,皓月只有一种近乎完美麻木的平静,窗外浓黑的天空,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玉钗端着一个托盘推门进来,皓月指尖细小的米珠滑落,皓月突然回神,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将那汹涌的念头打回心底深处。
她把托盘放在皓月身边,小声说了一句:“偷偷拿来的,你赶紧吃,吃完了我拿走,别被人发现了。”
董绣心的四个丫头,翠织是她跟前的第一人,事事掐尖要强;红绣刁滑,遇事就躲,有功就抢;银簪爱跟风,翠织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玉钗老实,从不惹是生非,总是一个人低头做针线。
托盘里一碗汤两个馒头,皓月对玉钗感激的笑了笑,玉钗点头示意,推门出去。皓月一天没吃东西,三两下一扫而空,玉钗进来把盘子拿走,一句话不敢多说。
绣花针继续精准的将没有温度的米珠钉在冰冷的缎面上,皓月机械的重复动作,直到天明。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城外喧嚣繁忙的运河码头上,寒风裹挟着咸腥和货物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刺骨,比城里的风更为粗粝。
几辆满载着红妆的马车一路招摇的来到码头,吸引了周遭无数或艳羡或好奇的目光。船夫们忙着将一件件贴着大红“喜”字的箱笼搬进那艘颇为体面的官船舱底。
翠织,红绣,银簪,玉钗四个丫鬟拥簇着董绣心登上甲板,董绣心裹着厚实的银狐斗篷,怀里抱着黄铜暖炉,在寒风中还是有些脸色发白。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董绣心看着浑浊翻涌的河水,又看向渐行渐远的码头,心里除了对前程的期盼,还有离家的茫然和忐忑。
丫鬟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吉利话,声音在开阔的码头上显得尤其尖锐:“姑娘你瞧,李家派来接您的船多气派,这是看重您呢。”“是呀!姑爷定是在京城望眼欲穿呢。”
翠织最了解董绣心的心思,一边为董绣心拢起斗篷党风,一边看向不远处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在董绣心耳边极小声的说道:“姑娘,船上风大,您小心身子。江面宽阔,处处暗流,有些个碍眼的东西,指不定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失足落水了。”翠织声音阴冷:“一路去京城山高路远,出点‘意外’也是常事。”
董绣心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冷意,比在董府时还多了几分轻蔑和笃定:“你懂什么?刚出发她就出事,夫人还能猜不到吗?要动手也不能在路上,我娘还在她手里呢。”等到了京城,那才是她董绣心的地盘,到时候一个无依无靠的贱婢,压扁揉圆还不是她说了算!
“皓月,杵在那儿干嘛呢?”银簪厉声呵斥着,声音在甲板上显得尤为刺耳:“滚到底舱去!少在那儿碍我们姑娘的眼。”
这声音如同鞭子抽在皓月心上,她身上只有一件半旧的靛蓝色薄棉袄,在寒风中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嘴唇青紫。她环视着周围,目光投向运河的尽头。江水浩浩荡荡,流向一片寒意朦胧,无边无际的远方。
皓月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通往昏暗底舱的狭窄木梯走去。底舱昏暗潮湿,空气里全身是浓重的霉味、陈年货物的尘土气息,几盏油灯挂在木壁上,随着船身在江水上前行左右晃动,阴影幢幢。皓月找了个草席坐着,紧紧抱着手里的粗布包袱,这似乎是唯一一个有暖意的东西。
“吱呀——”
低矮的木门被推开,随即又被关上,翠织穿着厚实的棉袄,戴着董绣心戴腻了不要的檀木簪,从木梯上走下来。
她显然受不了底舱的污浊,用帕子捂住口鼻,皱着眉头,径直走到皓月面前,放下帕子,下巴太抬高,刻意拔高声调:“这底舱的滋味不好受吧?”
皓月向她看去,脸上只有漠然,深潭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看一颗杂草。
翠织挺了挺胸脯,带着家生子根深蒂固的优越说道:“你别以为你是夫人给三姑爷预备的妾室就真能飞上枝头了,趁早认清自己的身份,少做那攀高枝的梦!在我们面前,哪还有你的地方?我和红绣几个可都是董家正经的家生子,世代都在董家效力,我爹娘可都是有头有脸、是伺候过老太爷的!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得给几分薄面?你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能跟我们在一处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该感恩戴德才是,整天端着个小姐模样给谁看?”
她说得眉飞色舞,似乎“家生子”三个字是她头顶最耀目的光环,足以把她和皓月这样的“低贱之人”区分开,她永远都无法逾越。
“我可是三姑娘身边最得力,最得她看重的,有我在,你休想给我们姑娘添堵。”翠织唾沫横飞的说道:“我从小就伺候她,和她如亲姐妹一般,等到了李家,你给我安分守己,要是敢动不该有的心思,看我收拾不死你!我爹娘一个是伺候过老太太的,一个是外头铺面上的掌柜,深得老爷夫人器重,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惹我不高兴,我就让你知道厉害!”
皓月静静的听着,等翠织把家奴背景炫耀够了,才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这笑意将那双幽黑的眸子衬得微有寒光。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穿透力扎在翠织脸上:“世代为奴……还能这般洋洋自得,我倒也是开了眼界!”语气平缓,字字如刀,精准的剥去翠织的“骄傲”。
翠织的脸瞬间成了猪肝色,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贱婢,竟敢如此直接轻蔑的点破她赖以生存的“优越身世”,世代为奴几个字环绕在耳边。她浑身发抖,声音尖锐刺耳:“你放肆!你说谁是奴才?你才是生生世世的奴才,是最低贱最下作的贱婢!”她气的口不择言,企图用最恶毒的言语将皓月钉死在诅咒里。
皓月眼中闪过一丝厌倦和鄙夷,她侧头看着翠织,用看跳梁小丑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冷冷的说道:“真是副奴才相!”
短短几个字比任何激烈的对骂都更有杀伤力,翠织感受到一种被彻底无视的羞辱,她此刻比董绣心更想毁了皓月,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来这里是来替董绣心警告打压这个潜在的危险的。
想起董绣心的话,翠织再怒火翻腾也只能强压下来,董绣心说了,现在还不能动她。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勾引姑爷,我就毁了你这张脸!到时候在京城,你的死活全由姑娘说了算。你敢不安分,我们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不信你就试试!”
底舱昏暗的光线下,翠织的脸显得有些狰狞,她死盯着皓月,等待她的恐惧或屈服。
然而皓月脸上依旧是幽潭般的平静,平静之下还带着一丝洞悉。她声音依旧平淡,却更加尖锐精准的刺向翠织心底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位置:“你倒是三小姐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只不过……”
翠织脸上刚刚露出被认可的得意,就被无情打断,皓月轻轻嗤笑:“你这般为她冲锋陷阵,不惜做恶人替她扫清障碍,事事挡在她前头……她可曾对你另眼相待?”皓月仿佛能看穿翠织精心维持的表象,更能看穿她内心的惶恐:“你在她眼里,和红绣银簪玉钗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可以随时替换的物件罢了。你真觉得自己是她的心腹?是不可或缺之人?”她在许家时和跟随她多年的绣珠玉珠情同姐妹,一看董绣心平日对翠织的神情就知道,翠织在她那里什么都不是。
“你胡说!”翠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的尖叫起来:“小姐待我自然不同!我是伺候她最久的,是最得力的,你个贱婢懂什么?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声音却满是心虚的尖利。
她嘴上强硬的反驳,心却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皓月的话猝不及防的戳破了她藏在心底的自欺欺人。董绣心待她……和别人不同吗?赏赐是有的,体面的差事也会交给她,可似乎……从来没有额外的信任和器重。董绣心高兴了会夸她几句,不高兴了,打骂斥责也从不留情。她的忠心在董绣心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一阵寒意爬上翠织的脊背,但她绝对不能在皓月面前显露出来,她挺直腰板喝道:“小姐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只要我一直忠心,她会知道我的好,会给我应有的回报的。”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底气不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皓月见她强撑着嘴硬,不再言语,转过身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单薄的背影隔绝了这些无谓的吵闹。
底舱里,只剩下污浊的空气和船体沉闷的摇晃。翠织强装的笃定下,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和恐慌,她安慰自己:只要她更加忠心,小姐一定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