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在马车上颠簸了几天,在一个阴冷的下午,皓月被人伢子粗鲁的拽下马车,一出来,冷风扑面,她打了个寒战,身上穿的还是离开许家那天穿的中衣,无法抵御隆冬寒意。
董家后宅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意融融,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淡香。董夫人周氏坐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紫檀木罗汉榻上,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锦缎袄裙,发髻上插着赤金点翠簪子,面容白净,保养得宜,正慢慢的拨弄一条翡翠手串。
董夫人的目光在皓月身上淡淡扫过,眼前的女孩即使一身狼狈,发髻散乱,满脸憔悴,但那绝色的容貌和冰雪般的清冷气质,还是让董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模样倒是不错。”董夫人的语气像是在评价一件货物,对皓月命令道:“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温和的语气下是不容抗拒的审视。
许皓月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动作间透露着骨子里的韵律,再形容憔悴也掩盖不住被严格教养过的仪态。
董夫人抓起皓月的手腕翻看,目光落在修剪得宜的指甲和常年习字,抚琴在指腹和掌侧留下的薄茧上,微微一顿,对人伢子说道:“这倒是选的不错。就这个了,去账房结款吧。”
董夫人捻动着翡翠珠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叫什么名儿啊?”
“许.....”现在已经不姓许了,皓月声音干涩,带着无法察觉的颤抖说道:“皓月。”
董夫人慢悠悠说道:“嗯,名字倒是挺雅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家三丫头绣心,过些日子就要启程去京城完婚,她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些木头疙瘩,上不得台面。”董夫人的目光含着玩味:“你,就跟着三丫头做陪嫁,一起去京城。”
皓月脸色依旧惨白如纸,陪嫁丫头要么就是做姑爷的暖床,要么就被拉去配给粗陋的小厮,就这样终了一生。各家关于丫鬟的身不由己她听说过无数次,只是那时她从来也没想过会落到自己身上。
“进了董家的门就是董家的人。”董夫人笑容华贵,眼中却是冰封:“去了京城好好伺候三小姐,将来......自有你的造化。”
所谓造化,便是成为未来姑爷的枕边人,一个永远矮半截的妾室。一股寒意从皓月脚底窜便全身,百骸僵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无法反抗,她只能用手掌尖锐的刺痛来压下绝望。
雕花木门被推开,清冽的寒气涌了进来。董家庶出三小姐董绣心裹着一件石榴红缠枝莲纹斗篷,梳着飞仙髻,发间插着一支水晶流苏步摇,眉间有股端着的傲气,一进门就在董夫人面前隐去,换了一种刻意的娇憨。身后跟着四个丫鬟,为首的翠织一进门,目光就定在了屋里那个陌生的身影上。
“给母亲请安。”董绣心声音清脆,行礼后目光落在皓月脸上,刻意维持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前着姑娘虽然形容狼狈,发髻散乱,可还是掩盖不住那份清绝韵致,远山含黛,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双唇有些发白,反而更添了几分脆弱之美。
嫉恨猛地擒获了董绣心,她一贯自恃才貌双全,是这永新府闺秀中拔尖的姑娘,可眼前这姑娘的容貌竟然把她衬托得像美玉身边的瓦砾。
董夫人对董绣心微微点头,指着皓月说道:“这是给你新挑的丫头,叫皓月,以后就跟着你陪嫁去京城,你好生调教着,你要是笼络不住丈夫,她可就派上用场了。”
这还没嫁过去呢,嫡母就给未来丈夫预备下这样一个绝色妾室,这简直是当众扇她的脸。可董绣心不敢在嫡母面前显露一丝一毫。董绣心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多谢母亲费心。”嫡母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一个巨大的威胁塞到身边。她低下头,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眼中的怨毒。
暖阁里气氛压抑,丫鬟们依次端上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上好热茶。青玉色的茶盏,釉色温润,是董绣心素日喜欢的。
董夫人嘱咐董绣心去了婆家后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重点是要做好一个媳妇的本分,不能让人说董家的不是。董绣心低眉顺眼的听着,心思全在皓月身上,并没有在意董夫人说了什么。
“行了,时候不早了。”董夫人兴许是说累了,对身边的周妈妈说道:“你把皓月带下去,好好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再送到三小姐屋里去。”
“是,夫人。”周妈妈应声,对着门外扬声道:“来人呐。”
两个粗壮的仆妇推门进来,周妈妈声音平板无波:“带她去净房,准备好热水。”
皓月被两人带到一间偏僻角落的屋子,房间狭小,只有一个满是热水冒着水汽的浴桶,旁边放着梳洗工具和丫鬟形制的衣裳。
“赶紧洗洗,换好衣服出来,跟周妈妈去三小姐阁中。”仆妇粗声粗气吩咐完,“砰”的一声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她一个,热水的雾气弥漫开,还有些廉价皂角的香气。皓月慢慢解开身上那件属于许家的中衣,动作迟缓僵硬,仿佛在剥离。衣衫滑落,她将自己浸入热水,水波荡漾,温柔的包裹住冰冷疲惫的躯体,她闭上眼睛,祖母温暖的面容,邱氏仇视的眼神,菱儿的悲愤在眼前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寒意退尽,皓月从浴桶里起身擦干,换上那套丫鬟服制。她拿起旁边的木梳,对着浴桶里的模糊倒影梳理湿漉漉的长发。动作僵硬,手指笨拙,扯断了好几根青丝。从前,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象牙梳、玉篦、玳瑁簪,祖母身边的嬷嬷会为她仔细梳理头发,再绾成精致的发髻。
如今只剩这把粗木梳和面目全非的自己。
周妈妈领着皓月来到董府西跨院的董绣心的闺房,一踏入房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混合着浓烈脂粉香和熏香的甜腻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这屋子布置得可算是极尽精巧之能事,显然是在极力彰显主人的品味和才情。
临窗摆着一张极大的紫檀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几册簇新的,几乎未曾翻过的《女则》《女诫》。案头一个大笔洗里,胡乱插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湖笔,笔尖的墨迹早就干涸结板,显然许久未用。旁边一方缠枝莲纹的端砚蒙着一层薄灰。书案正上方挂着一副董绣心自己临摹的工笔花鸟,几支形态僵硬的兰花,毫无风骨神韵,题字“空谷幽兰,孤芳自赏”更是矫揉造作,力道不足。
窗边有一架未完成的绣绷,绷着一幅“寒梅傲雪”的绣品,丝线颜色很是鲜艳,但针脚明显不够匀称细密,梅花也绣得有些歪斜,旁边散落着各色丝线和一把小巧的金剪刀。
床边立着照全身的铜镜,镜框是紫檀木雕花镶嵌着廉价的螺钿和彩贝,花纹繁琐累赘。梳妆台上更是琳琅满目:妆奁盒子半开着,各式五颜六色,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珐琅首饰盒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金簪,银钗,珠花,步摇,材质真假混杂样式花哨俗气,堆叠在一起,金银光乱闪,前头打磨得铮亮的菱花铜镜,照映着满桌的“珠光宝气”。
董绣心正在试心新嫁衣,正红色的云锦,用极细的金线和五彩丝线满绣着繁复华丽的鸾凤和鸣,花开并蒂的图案。她在翠织和红绣的服侍下,穿上这沉重华贵的嫁衣。
面前的铜镜打磨得十分光滑,映出董绣心窈窕得身形和嫁衣的耀目,她正欲扬起满意的微笑,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的瞥向镜子边缘——皓月所处的位置,恰好让她的身影完整的映入铜镜之中。
铜镜里,皓月只是安静的站着,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都没有看董绣心。可镜面如实的照映出她的修长优雅的身形,低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即使形容憔悴,一身丫鬟服饰,可她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孤傲,无声无息的散发着清辉,将屋子里那些廉价的首饰,蹩脚的绣品,满屋子刻意营造的“富贵才情”,都衬托得庸俗不堪。
铜镜里,身着精致嫁衣,满头珠翠的董绣心在皓月面前只剩下艳俗,无处发泄得嫉妒在胸腔里四处冲撞,她攥着嫁衣宽大的袖口,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恨不得扑上去撕了皓月的脸,幸好残存的理智提醒她,这是嫡母送来的人,她一丝一毫也不能动。
董绣心身边有四哥贴身丫鬟,翠织,红绣,银簪,玉钗。翠织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顺着董绣心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翠织马上换了一副体贴入微的神情,在董绣心耳边飞快低语:“姑娘别生气,您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您再忍忍,等到了京城远离了夫人,那会儿您就是当家主母,姑爷的后宅可都是您说了算。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贱婢,是死是活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您想让她病,她还能好?您想让她出意外,她还能平安?您这会儿要是跟她置气,夫人知道了,不又是一场麻烦吗?”
一番话浇灭了董绣心心头的妒火,翠织说得对,到了京城,远离嫡母,她就是真正的女主人。皓月再美,到时候也不过是一株能随意践踏的杂草罢了。
晚上,董绣心的生母胡姨娘坐在窗下,烛火在她眼中跳动,透出眼里深深的恐惧。
“娘怎么了?”董绣心正憧憬着高嫁后的体面生活,看到胡姨娘忧心忡忡的样子,随口一问。
“心儿......”胡姨娘声音干涩:“李家是什么人家,那放在京城都是高门大户,夫人她......怎么会让这样的亲事落到你头上?这样体面的亲事,怎么不留给自己亲骨肉?”胡姨娘手指绞着帕子,几乎要把薄薄的丝绢拧出水:“娘这心里慌得很,总觉得像是悬在刀尖上。”
董绣心正想象着自己像董夫人一样端坐正厅,玉手一挥,满屋子丫鬟仆妇心惊胆战等候发落得模样,一想到这里,她嘴角抑制不住得向上:“娘,你想得太多了,等我国门做了主母,那些管事婆子,伺候的奴才丫头,哪个不得在我面前老老实实的,我一句话,她们就得吓破胆。”
胡姨娘看着她这副全然沉浸在美梦里的样子,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