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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绘脉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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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挂,将落未落,橙红的云霞铺满天际,远处青山如黛,交映画栋飞甍,窗外美得不像话。
练羽鸿坐于榻间,半身浸没在黑暗中,另一半则沐浴在日光之下。
他闭着双眼,睫毛轻颤,感受到顾青石带着凉意的手掌搭在自己右手,二指抵着腕间太渊穴,拈着穴位上的银针,轻轻转动。
一缕清寒冷冽的真气缓慢侵入他的体内。练羽鸿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要运力抵抗,却听顾青石低声道:“不要抵抗,试着接纳这股力量。”
练羽鸿轻轻吐气,感觉到那清寒的真气自右腕而起,不断蔓延攀升,依次走过鱼际、少商等穴位,最终汇入丹田。
练羽鸿指尖微微颤抖,感觉到此刻丹田中容纳着两股力量,彼此相斥,令他有些难受,额头冒出些许冷汗。
先前药浴中的药材性热,趁着正午烈阳高悬之时泡足一个时辰,便是为了此刻做准备,能够大大延缓顾青石真气中的寒意。
顾青石探经绘脉绝技的弊端就在于此,若不使用药力中和,鲜少有人能够长时间承受那深入骨髓般的冰冷。
“运转心诀。”顾青石道。
练羽鸿点头,双手相扣,结出诀印,同时运转丹田,气走任脉气海穴,如水流般缓慢倾泻而出。
顾青石凝神屏息,一齐催动丹田,紧追着练羽鸿的真气,于他经脉中穿梭游动,所到之处,气脉阵阵震动。顾青石使出探经绘脉之法不下百次,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
顾青石眉毛微抬,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色彩。
世人都道,二十年前穆无岳与练淳风各为南北派武林之首,针锋相对,在真正交手之前,一直共分“天下第二”的名声。
二人本身武功、境界之强,深不可测,更于那生死一战中,窥天地之道而达造化之极。传闻将那两份半部心诀合二为一,习得后当可获得两位高手一生之中的武学精髓,修为一日千里。
然而传闻就是传闻,别说还是个十分麻烦的传闻,穆家乃是国戚,万万动他不得。
练淳风回山后约莫一个月便死了,死得离奇蹊跷,随后偌大一个玉衡剑派便迅速衰落,门下弟子不是死了,便是失踪了,唯剩一个关牧秋独挑大梁。
如若真有助长武功的心诀,他们自己为何不用?
此说法在大战刚结束时疯传过一阵,曾有莽夫上涿光山讨教,被打得落花流水。
其后没过几年廖天之横空出世,成为新任北方第一高手,这事慢慢便被世人淡忘。
不过,练淳风临死前确实留下了半部心诀,然而练羽鸿长到十九岁,自识字起便开始习练这半部心诀,从未感到有甚么不同寻常之处,既不能令他力气变大,也不能使他剑法学得更快。
依旧每日勤勤恳恳,从基本功开始练起,被师父、阿娘连番监督教训,刻苦耐劳,这才有了今天的实力。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他的感知力相较于其他师弟们更灵敏些?
他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从未有过骄矜自傲的想法,对于这心诀,只是遵从母亲命令,日日习练,其余一概不问。
也许,待他找到那位命定的对手,见识到另一半心诀后,便能找到答案。
心诀运转一周天,顾青石未喊停,练羽鸿只得继续。
他气力本就不济,待运转到四周天时便有些支撑不住,咬牙强撑之际,竟感到顾青石的真气填补进来,与练羽鸿的真气欲融未融,仍旧运转下去,却极大地减轻了他的压力。
两股真气所经之处,穴位上定着的银针纷纷震颤、旋转,如同清风吹起树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场景奇哉、怪哉,练羽鸿闭着双眼,却是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
顾青石左手不动,右手提笔,挥毫弄墨,刷刷在纸上画出人体图样,随即捻细笔尖,在其中画出如水泽山川般纤细蜿蜒的脉络图。
待到顾青石松手,练羽鸿长出一口气,气团于空中发白,仿佛带着寒冰之力。
他睁开眼睛,只见那双目澄澈清明,隐隐有真气流转,虽身体仍有些虚弱,精气上却神采奕奕。
这一次疗伤下来,练羽鸿明显感觉到经脉郁结疼痛之感减轻,顾青石真气属寒,极大缓解了运功时的痛苦,只是结束后不免手脚冰凉,浑身由内而外地发冷。
顾青石又端来一碗药让练羽鸿喝了,令他躺在厚棉被中裹好,莫受了风寒,又嘱咐他白天没事晒晒太阳,随后收起绘着他经脉运转图样的纸张,起身离开。
其余事宜,待他研究过这纸样后再行解决之法。
夜深人静,练羽鸿于睡梦中蹙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来回搔在脸颊,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登时与穆雪英对上视线。
练羽鸿:“!!!”
“睡得好么——”穆雪英扬唇一笑,两枚虎牙于嘴角若隐若现,阴恻恻道,“练公子?”
练羽鸿险些被吓得背过气去,刹那间心脏狂跳不止,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薛、薛英公子……”练羽鸿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竟被对方点了住穴道!
他怎会在这?
……他想做什么?!
“呵呵……”穆雪英像是很满意练羽鸿的表情,眯起眼,一字一句道,“那天为什么要跑?”
穆雪英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长发发尾轻轻扫在练羽鸿脸上,有些扎,有些痒,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双眼却闪闪发亮,仿佛要穿过练羽鸿的眼睛直看进他的心里。
练羽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只得别过脸躲避,却被对方猛地扳过下巴转回来,反而凑得更近。
寂静之中,彼此的呼吸声十分清晰。
练羽鸿喉结下意识滚动,不敢直视穆雪英的双眼,心中天人交战,既不想骗他,亦不想对他说实话。
犹豫间,只听穆雪英嗤笑一声,随口道:“算了,我也不关心。”
他松开手,于榻间坐直身体,练羽鸿瞬间感到压力一轻,不由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隐隐沁出些许冷汗。
穆雪英无聊地撑着脸侧,抬眼在房间中环视一圈,看到床前的桌上放着一把剑、一枚剑穗、一只圆柱形的奇怪东西,正是练羽鸿随身物品老三样。
他随手弹了下那骨灰坛,发出清脆的声响,问:“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谁?”练羽鸿略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不,廖掌门和顾先生对我很好。”
穆雪英颇有些怀疑地看他一眼,又说:“跟我走。”
“承蒙薛英公子挂念。”练羽鸿猜不透他想做什么,小心回道,“我于晋川城中还有要事要办,请恕我拒绝。”
穆雪英拧起好看的眉毛,歪头看他,神色间似乎对练羽鸿十分不耐烦。
练羽鸿迟疑一瞬,脸现疑惑之色,面对穆雪英,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对方好像自顾自地将他划为了自己的东西,说什么、做什么都有种理所当然的强势,然而他们不过才见了两面……
“你这人真是不讨喜。”穆雪英冷冷开口。
练羽鸿:“……”
“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到时被卖了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
练羽鸿生硬地说:“他们是好人。”
“我说的是谁?你说的又是谁?”穆雪英自鼻端冷哼一声,趁其不备,忽而手掌一翻,猛地掀开被子,露出练羽鸿穿着雪白里衣的上半身。
“薛英公子……你!!!”
穆雪英充耳不闻,随手解开练羽鸿的衣带,俯下身,带着手套的手指触在他的胸口,轻轻滑动,登时引发一连串颤栗。
“你要做什么?!”练羽鸿如遭雷击,按捺着发抖的感觉,惊慌失措道,“放开我!!”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穆雪英面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紧盯练羽鸿的双目,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随即将手掌覆盖在他的腹肌上,好玩似的蹭了蹭。
穆雪英的手掌十分温暖,带着握剑的老茧,细细地摩擦他的皮肤。
练羽鸿哪被人这样对待过,自小到大,就连与师弟们也未曾如此亲密,霎时又惊又怒,脸颊烧起来般涨得通红,受辱般不住喘着气,若非被点住了穴道,恐怕就要以命相搏了。
“你……”练羽鸿断断续续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如此折辱与我?”
“折辱?”穆雪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蓦然笑了起来,“我倒很想请教一下,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练羽鸿紧抿嘴唇,将脸转到一旁,不愿看他,两颊愤然紧绷,显是怒到了极点。
穆雪英心中暗自好笑,有心逗他玩,遂更拉大了他的前襟,两手同出,放肆地在他上身摸来摸去。
练羽鸿一声不吭,咬牙苦忍,下颌绷得死紧,穆雪英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你呆头呆脑的,怪不得总被人骗!”
穆雪英笑完了,却见练羽鸿仍不理自己,忍不住拍拍他的脸颊,练羽鸿立时将头转向另一侧,闭上眼不看他。
“脾气可真不小。”穆雪英点点他神封穴上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小血点,道,“我只是看看,你是否被那顾青石使用了‘探经绘脉’之法。”
“你身前大□□位全被扎过针,想必背后亦是如此,顾青石修习‘凝寒诀’,真气阴寒冰冷,想必你也不好受。”
练羽鸿仍紧闭双眼,皱着眉头不说话。
穆雪英俯下身,左看他右看他,发丝落在练羽鸿颈间,搔来搔去,无端有种亲密而危险的感觉,练羽鸿登时汗毛倒竖,恨不得拔腿逃跑。
他要做什么?
他想杀了我?故意羞辱我?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胡思乱想间,穆雪英伸出手掌,覆于练羽鸿腹部,指尖压在脐中上六寸的巨阙穴位。
练羽鸿腹部霎时一阵紧绷,正要忍不住开口时,忽而感到一股温暖的真气自巨阙穴涌入体内,继而汇入丹田。
那感觉暖洋洋的,犹如温柔的火焰烘烤着他的身体,丹田中那股冰冷涩然之感渐渐退去,空缺之处,转而被穆雪英的温度填满。
一丝诧异闪过,练羽鸿睁开眼,目光与穆雪英对上,对方只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像是想说些什么嘲弄之言,却并未宣诸于口。
练羽鸿这才明白真是自己想歪了,面上红得快要滴血,羞愧得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他引动真气,欲与穆雪英输送来的真气相触,却不想他刚一运功,对方便像察觉到了什么,立时收了手。
“你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穆雪英眯眼看他,伸手戳了戳练羽鸿的胸口。随后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其中盛着一枚红褐色的圆片,看上去似是什么药物。
“我给你一个选择,吃了这东西,你照做不照做?”穆雪英玩味道。
“这是何物?”练羽鸿低声道。
穆雪英笑了起来,启唇吐出二字:“毒药。”
练羽鸿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茫然,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既救了他的性命,却又当他如玩物百般捉弄。
穆雪英略一歪头,耐心地等待他的答复。
“我吃。”练羽鸿说。
穆雪英表情有些意外,下一刻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很好!”
他以食中二指拈着那枚药片,缓缓送至练羽鸿的唇边。
练羽鸿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穆雪英脸上,见药片送来,也不抵抗,轻轻张嘴,将其含入。
穆雪英撑着脸,饶有兴味地观察练羽鸿的表情,只见对方表情先是一凛,继而变得有些古怪,最终平缓了眉头,松一口气。
“怎么?急着送死?”穆雪英嘲道。
练羽鸿已吃出这便是寻常的人参蜜片,三分甜,七分苦,滋味浓郁,有补元养气的功效。
我的一条命本就是你救的,无非是还给你罢了。
练羽鸿这么想着,开口道:“方才你对我并没有杀意。”
穆雪英笑意更甚,忽而足下一点,人已踩在窗框上。
“不错,你便在此养伤罢。”他长发扬起,于月下回身,笑容充满危险的意味,“当然……你也可以继续跑,你跑了,我才有得玩。”
说罢,跳窗径直离去。
练羽鸿:“……”
他仍躺在床上,上半身暴露在外,凉风嗖嗖,偏生身体无法动作,连盖被子这等小事都做不到,心情当真无比复杂。
翌日,晨光熹微,练羽鸿习惯早起,此时已穿戴整齐,于院中练拳。
昨晚守夜弟子被穆雪英悄无声息地点昏,莫名其妙在院子里睡了半夜,神色萎靡地倚着院墙,不断打着喷嚏。
练羽鸿心内稍有愧疚,昨夜他在床上躺了约莫半个时辰,自行运力冲开穴道,随后翻身入睡,竟不知院外还有个受他牵连的倒霉蛋。
遂开口劝了几句,让他回房休息,那弟子却百般拒绝,练羽鸿只当玄苍派对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心下感激,更甚有些感动。
练羽鸿见其心意坚定,也不强劝,定下心神,衣袍随风猎猎飞舞,意志变得极浅极淡,几乎融入天地,恍然中,竟有瞬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良久,练羽鸿做出坠星拳的起手式,身随意动,拳脚起先移动缓慢,循着拳法招式,一板一眼做到圆融完满。
那弟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再抬头,练羽鸿速度陡然加快,拳势游疾如龙,足下稳健若虎,气势如虹,恍若与一名无形的敌人相斗,空气中发出数十声裂风般的劲响,衣带荡开,浑身散发出超然的威势。
弟子瞪大双眼,登时看呆了。
练羽鸿双目紧闭,手腕翻转,仿佛回到与白衣女子相斗的那日——若是格住她那一击,顺势转守为攻,或许便能……
一声轻响,一枚石子自院外袭来,直冲练羽鸿面门而去。
练羽鸿双耳微动,自石子脱手时便已察觉,拳路行至将尽,陡然一变攻势,袖袍拧转,二指已然夹住石子。
护院弟子登时悚然,不知不觉竟被人近身,若非其主动出手,自己竟还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