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月伴轻舟

3、第 3 章

　　腊祭当日，天光未亮，许府早已灯火通明。

　　庭除洒扫得纤尘不染，依循古制，府门两侧已悬起新制的桃木神荼、郁垒神像，并将象征五方五行的五色缕束以苇索，驱邪纳福。

　　府中人影绰绰，仆役们步履匆匆，身着袍服的家老低声调度，青衣婢女捧着盛满粟、枣、黍的笾豆，鱼贯而行，四下里皆是为腊祭忙碌的井然景象。

　　许府正堂已裁去常设，烛火高烧，烟气缭绕。许氏先祖的神主牌位依次排列，最显眼之处，单独供奉着家主许申的先考、曾官任博士的许巽公之神主。因其乃是许家步入仕途、振兴家业的起点，族人感念其德，故将其神位设于正中央，于历代先祖之前。

　　辰时初刻，钟声响起，沉浑悠远，穿透清冽的晨光。以家主许申为首，许氏男丁按照昭穆长幼，序列而立。族中最为年迈的叔公许焕，由两名孙辈搀扶着，立在门侧。虽老态龙钟，尚且精神抖擞，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仍旧清明，无声地注视每一位许氏子弟。

　　许申身着玄色祭服，头戴委貌冠，神情端庄肃穆，举止间自有一番威仪，堂弟许任、许霖伴随其侧。十六岁的长子许玄紧随父亲身后，身披一袭簇新的深衣，腰束锦带，努力挺直尚显单薄的身躯，模仿着父亲的沉稳，但过于刻意的姿态，反透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紧张。

　　站在旁侧司礼的堂叔许晖见此，适时地轻咳一声，声音不大，却让许玄浑身一凛，当即调整了步调，许晖这才将目光移回手中的礼册上。

　　族中女眷另成一列，由崔太夫人携领，自侧门敛裾进入内堂。张夫人今日装扮雍容华贵，一身绛色织锦曲裾深衣，领缘袖口处绣以穗气纹，烛光下流光溢彩，在满堂以玄纁二色为尚的女眷中显得尤为突出。

　　她亲自搀扶崔太夫人，姿态恭敬，太夫人年事已高，身着赭色绣鸟兽纹的深衣，面容清癯，一双眼依旧锐利。

　　次女许婉紧挨其母张夫人，一身纁黄三重深衣，娇俏明媚，她不时偷眼打量四周陈设，发间那支金步摇随着那不安分的动作轻轻晃荡。

　　其余女眷个个敛气吞声，可眼神却不受控般，悄悄打量张氏母女，目光掠过那织锦与金步摇，又不约而同地投向队列末尾那道身影。

　　许湘安静地立于末尾，一身半旧的玉色深衣，浑身并无钗环点缀，她低垂着眼，思绪已飘向某个远方，与周遭私语似隔了一层无形壁障。

　　然而下一刻，这壁障被一道洪亮而清晰的声音陡然击碎。

　　赞礼官高唱道：“启户——迎神——”

　　正堂通往外院的大门缓缓开启，许申一马当先，在祭案前焚香深深跪拜，他拜完起身，又亲自上前搀扶着须发皆白的叔公许焕，颤巍巍地行了礼。

　　礼毕，许晖、许任、许霖稳步上前，其后许玄及诸宗族子弟依次行礼，男人们举止整肃，衣袍摩擦声与佩玉叮当声交织，森严而有序。

　　献祭之时，许申将酒爵高举齐眉，身姿稳健，许玄依照上前，手捧玄牲之首，许是因为初次作副祭紧张，手几不可察地一抖，幸好勉力稳住，额角却已渗出细密汗珠。

　　内堂里，女眷们也随外间的动作敛衽行礼，张夫人立于崔太夫人身侧，背脊挺得笔直，从容享受着宗亲们投来的，或恭敬或艳羡的视线，嘴角勾起满面春光。

　　庄严又冗长的祭祀在三献九拜之下终于结束。彼时，日头已高升，暖阳驱散了大部分寒意。

　　众人移步正厅，盛大的家宴已然齐备，黑漆食案依尊卑次第排列，上方陈列彩绘漆盒和陶古簋、豆，内盛有豚肉、鹿腊、韭菹等祭品转化而来的肴馔。

　　宾客们依序入席，笑语寒暄，环佩叮当、衣香鬓影与推杯换盏之声潺湲般汇在一处，聚起满堂繁华的气象。

　　崔太夫人由吴媪小心搀扶至上首，她年老体弱，加之前几日寒气入体，再经一早的劳累，已显疲态。她略动了面前用黍米熬制的温羹，便停箸不再进食，伸手轻轻按压额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张夫人正与两侧妯娌言笑晏晏，余光却始终留意上首。见此情形，她适时止住话头，莲步轻移，俯下身柔声道：“母亲可是身体不爽？脸色瞧着有些欠妥。”她伸手接过吴媪递送来的银白狐裘，“既已祭告先祖，您夙疾未愈，这席间人多喧杂，久坐恐耗费精神，不如让吴媪服侍您先回房安歇，免得劳累反倒加重了病情，此间诸事，自有儿媳周旋妥当。”

　　崔太夫人抬眼，在她脸上凝视片刻，并未说些什么，只微微颔首。

　　吴媪闻言抢步上前，与一旁青衣侍婢搀起崔太夫人，缓步离席。

　　张夫人目送三人消失厅门外，方才转过身，面露几分忧色同席间几位长辈解释其因，步履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

　　酒过三巡，宴席间愈加热闹，醇酒佳肴流水般源源不绝，宾主尽欢。许湘坐在靠近门口一角，案上肴馔几乎未动，周围不时有人向她投去怜悯、漠然、或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她面色淡然，只安静地坐着。

　　“阿姊，今日祭祖辛劳也，妹妹敬你，快饮此杯驱驱寒。”许婉举起一杯醴酒，笑盈盈地走到许湘案前。

　　未及许湘回应，她眉梢上挑，恰显几分疑惑，“咦？前些日子母亲不是赐予阿姊一匹越布，怎么不让人裁制新衣？今日这般大礼，怎还穿着旧衣？”

　　“莫非阿姊眼界高了，这寻常料子入不了眼？”她歪着头，故作恍然大悟状，说道：“是了，阿姊即将嫁与宜侯嗣子，眼中恐怕只有绫罗绸缎。只是祭祖事大，阿姊心中纵有不满，也不该以此明志啊。”

　　许湘闻言起身站直，揽起案上醴酒轻呷一口，方回道：“大人赏赐，岂敢嫌弃？诚如妹妹所言，母亲所赐越布珍贵难得，故我欲留于母亲生辰时再行裁制穿用，方显珍重。”

　　她目光落到许婉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只见许婉身着一身纁黄赤缘三重深衣，衣料皆用越地重锦，绣以金色祥云纹饰，行动间光华流转。发髻间插一支金步摇并金箔嵌玉牡丹簪，与那对明月耳珰，更衬得许婉整个人娇俏动人。

　　“古时尧授天下给舜，舜所穿尚是粗衣。祖父在时，常施教诲，谓古之圣贤，所重不在服饰而在德行，衣裳不过避体之物，祭祖乃在心诚。况且先祖创业之艰辛，筚路蓝缕，我等后辈衣着合制、齐整洁净即可，岂能以华服夺先人之荣光？”

　　许湘话音刚落下，席间女眷纷纷停下箸，敛起笑意，左右窃窃私语，目光游移于两人之间，一副看戏的模样。

　　许婉满脸涨红，红又转白，嘴角紧紧抿着，显然被这一番喧宾夺主的指责气得不轻，偏生她又不好反驳，毕竟满堂女眷除了张夫人，就属她最明艳。

　　主母张夫人见状，放下耳杯从席上起身，走到两人中间，转向许婉，蹙眉斥道：“还不退下，汝姊引据圣贤，字句在理，岂容你在此置喙？”

　　许婉被母亲说得眼眶泛红，嘴唇翕张了一下，似乎还想再争辩几句，终究在张夫人犀利的眼神下咽了回去。她猛一跺脚，轻哼一声，扭身快步回坐席位，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张夫人收回目光，转而面向许湘，脸上已换了一副温和的神情，轻轻执起她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莫与汝妹计较，你说得极对，能有此见识，不为外物所役，也不枉太夫人谆谆教导。”

　　她仔细端详着许湘脸庞，目带慈爱，声音略沉了沉，感慨道：“《孝经》有言：‘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而今见你这般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吾心甚慰。”

　　然而张夫人面上的感慨还未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席间众人，眉头紧蹙，声含忧切：“湘儿这般懂事孝顺，倒让我想起桩心事。”接着她叹一口气，“太夫人夙疾未愈，方才勉强撑过祭礼便回去歇着了，让我放心不下。”

　　说罢她目光又转向许湘，带着恳切，“眼下宴席正酣，我委实分身乏术。湘儿，你素来得太夫人欢心，又蒙老人家亲自抚养长大，情分非常。便代我前去探望一番，以尽孝心吧。”

　　此话一出，几位年长的女眷皆颔首称赞她行事妥帖，情知姐妹两人刚拌嘴，彼此都不好看，略退一步也好。

　　唯有几个明眼人清楚，张夫人表面夸赞许大娘子孝顺，实际暗指太夫人偏心，更假借侍疾名目，轻飘飘地将刚在交锋中占据上风的继女拨入后堂。

　　一时间又多几道目光落到许湘身上，她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发白。缓缓放下耳杯，她直起身，应了一声是，便敛裙独身退出门外。

　　张夫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转身招呼众人继续。

　　离开鼎沸的前堂，穿过漫长廊道，喧闹声与佳肴暖香被甩在身后，如潮水般褪去。因大部分仆役都去了前堂伺候，许湘越往里走，空气里愈发寂寥，唯剩她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廊间。

　　后堂东厢房内，药香氤氲，宴席的喧腾被隔绝在外。

　　吴媪见许湘只身前来，略带诧异，“娘子怎么来了？”

　　“母亲命我前来侍奉汤药。”许湘语气平淡，探身往内室一瞧，崔太夫人已然安睡。她未敢打搅，转身走到窗边榻上坐下，拿起一卷昨日读至一半的书，细细品味。

　　劝酒谈笑声隐约传来，更衬此处冷清。炭盆火光正旺，映得她侧脸微微发烫，许湘维持着看书的姿势，沉浸在文字之中。

　　日光西斜，薄暮冥冥，外间零星亮起几盏灯。素月恰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她疾步近前，贴着许湘耳边低声道：“娘子，奴方才路过偏院……”

　　许湘翻阅竹简的动作一顿，眼神示意她继续。

　　素月咽了口唾沫，将声音压得更低：“有个影子，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似乎还碰倒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响，奴没敢多看……”

　　许湘静静地听完，面上波澜不惊。

　　影子，异响，这两样东西拼凑在一处，便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许府虽不算钟鸣鼎食之家，然家主许申最重秩序尊卑，规矩森严，若非天大的事，断然不会于夜色下冒险疾走。

　　是哪个院里的仆役闯了祸事，还是……

　　她心念微动，心湖像被投入一颗石子，荡起一圈道不清的涟漪。她身处后堂，暂时捕捉不到任何确切的线索，可源于长期处于暗流的某种本能，让她脊背微微绷紧，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