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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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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渐西斜,已过日昳,窗棂间透进的光影带着几分慵懒。
廊下传来细微脚步声,锦帘轻动,吴媪探身入内,低声禀道:“湘娘子,太夫人醒了,唤您过去呢。”
许湘从容搁下书简,起身理了理衣襟。二人行至正房门前,吴媪抢先一步为她打起帘子,她略定心神,垂首步入。
室内光线昏黄,空气里药香、彖香交织氤氲,临窗设置一张黑漆矮塌,侧边静立一盏鱼雁铜灯,崔太夫人倚靠软囊,锦被盖身,花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带病容,眼神却如往日般清明。她见许湘进来,微微颔首,示意孙女到榻前坐。
“祖母。”许湘快步走到榻前,屈膝行礼,声音透着真切的关心,“您感觉可好些了?”
“老了便不中用,一点风寒折腾得起不来身。”太夫人声音略显沙哑,伸手握住许湘,掌心干燥温热,“难为你一直守着,是个孝顺孩子。”
许湘心中微动,感觉祖母话中有话。她顺势虚坐榻缘,眼帘低垂,脸上泛起一丝赧然,“孙女本应一早来侍奉汤药,偏生不巧,上午母亲遣了周媪过来吩咐,腊祭事忙各处人手短缺,需将素月调往庖厨协理采办。”她语锋微顿,方轻声继续,“孙女身边一时缺了得力的人支应,诸多琐事缠身,这才来迟了,是孙女不周。”
一番话既解释了来晚的缘由,又点明张氏调离她心腹的举动,最后那句不周,更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太夫人听罢,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吴媪递来的陶碗,褐色的药汁在碗中微晃。她轻呷一口,布满皱纹的脸上波澜不惊,并不接张夫人的话茬。
苦涩味使她眉心紧蹙,太夫人未抬眼,随口问道:“方才在外头,做什么消遣?”
许湘垂首暗吸口气,情知祖母不愿深究此事,便恭顺答道:“回祖母,在读《黄帝四经》。”
话音刚落,太夫人喝药的动作一滞,碗沿堪堪停在唇边。
许湘的心也跟着一顿,随即了然这份寂静从而何来,根源在于她所说的《黄帝四经》。
此书乃是文皇帝时重现于世,曾被太后窦氏奉为圭臬,于宫廷内外流传数十载,非寻常古籍。它主张道生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提倡静作相养,是一种高明的君王南面之术。
而武皇帝执政时,尊儒之风迅速席卷全国,此书也为之沉寂。到晚年时,由于屡兴征伐,海内虚耗,这让那些厌倦激进政策的士大夫们,重新拾起主张清静无为的黄老之言。
如今天子践祚日久,所施行的各类政策,皆有文皇帝时期的底色。《黄帝四经》中所倡导的休养生息,正与当下朝廷悄然转型的国策暗合,却和许家立身朝堂凭恃的、崇尚‘大一统’与‘进取’的公羊之学,在根基上南辕北辙。
“哦?这是部好书,可明道,亦可静心。”太夫人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缓缓地放下药碗,“读到哪一篇了?”
“正读至《十大经》‘雌雄节’篇。”许湘的目光无意间落至窗台一盆文竹上,其纤细的枝叶在昏黄光线下,于地砖上勾勒出疏落斑驳的影。
太夫人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赞许之色更浓,“雌雄节……”她轻声重复着篇名,意味深长地问道,“读此篇可有何感悟?”
许湘面色沉静,情知祖母话中有话,看似随意考校学问,实则借此窥探她心性。
许湘略作沉吟,字斟句酌地回道:“孙女愚钝,对其中精义理解尚浅,只对雄节之说略有感触,经文有言‘宪傲骄倨’是谓雄节,孙女思忖,若一味示弱避让,是否反倒助长雄节之气焰,令其愈发骄横,无所顾忌?”
雄节之语一出,太夫人心中已是雪亮。果然如此!这丫头绕了偌大个圈子,终究是落回此处,她哪里是在论学,分明是借这份与时迁移的学问,为自身处境寻一个公道。
一念至此,太夫人反倒豁然。于她这个年纪而言,什么公羊、黄老学说之争,早已是隔岸观火,远不及眼前一个灵慧透亮的孙女来得实在。
公羊学刚直进取,能辅佐君王定鼎天下,黄老之术贵柔守雌,亦可保全自身于乱世波涛。学问本无高低之分,重要是何时、何地、由何人所用之。
而眼前这孩子已然窥得门径,懂得借它山之石以攻玉,太夫人不禁感慨,多少妇人女子困于内宅方寸之地,被琐碎消磨得失了颜色,在恩怨是非中耗得心浮气躁,这份在逆境生长出的慧根,远比恪守一门学问更为珍贵。
崔太夫人双目微阖,默然良久。室内唯闻炭火偶爆的噼啪声,手边药汤的热气渐散,半晌,她方缓缓睁眼:“你能思索至此,已是不易。持雄节者,仗势凌人,锋芒毕露,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刚过易折,其势必不能长久。”
她略顿了一顿,目光倏然变得深远,“经文有言,‘恭俭谦卑,谓雌节’,虽看似常有所失,实为积攒福德,谨慎守之,终能承载福泽厚禄。”
“可是祖母,”许湘蹙眉忍不住追问,“若雄节逼人太甚,雌节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只一味承受吗?”
崔太夫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伸手轻抚许湘柔软的头发,循循善诱:“湘儿,你自幼聪慧,深得你祖父学问的真传,怎么不知‘极而反,盛而衰’的道理?”她点到为止,不再复言。
祖母的一番劝导,如钟声般在许湘心底荡开层层涟漪。雌节之道她自是懂的,此时强行出头,确实如以卵击石,甚至祖母未必站她一边,不仅于事无补,反倒授人以柄,因此祖母暗示她在羽翼未丰之时,恪守雌节保全自身以待王道。
然而,道理是道理,处境是处境。她身为女子,上无官爵可承,下无田产可依,未嫁从父出嫁从夫,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她既没母家帮扶,也无兄弟倚仗,唯一出路便只能以公羊学为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许湘垂首,恭顺地应了一声:“孙女受教了。”
崔太夫人见孙女一点即透,眼里流露出欣慰之色,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情如母女。她内心虽不喜张氏那小门小户的张扬,但念及其诞下许家长子便多有容让,对其种种行径不予深究。
这既因张氏占据嫡母名分,兼其行事圆滑、难寻错处,亦是有意借此磨砺许湘的心性,毕竟她未来归宿是宜侯魏家……
思及此处,崔太夫人心底爬上一层阴影,她隐隐预感到,这场交口称赞的姻缘,或许并非坦途。
“明白便好。”崔太夫人似乎倦了,缓缓阖上双眼,“去吧,我这没事了,这几日府里事多,你也多留心些。”
“祖母安心静养,孙女晚些时候再来探望。”许湘起身,恭敬行礼,轻步退出内室。
帘子落下,隔断了身后的暖意。一阵冷风掠过廊下,引得悬着的几只灯笼轻轻晃动,许湘抬眼望向天际,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堆积,阳光也未能穿透分毫。末了她收回目光,徐步向自己的院落行去。
接下来两日,许府上下为筹备腊祭,愈发忙得人仰马翻,许湘则谨守雌节之道,深居简出。她每日晨昏定省,往祖母房中侍疾,煎药奉汤皆亲力亲为,闲暇时便静坐一隅看书,或与祖母聊些家常闲话,对府中诸般事务,俨然一副不闻不问之姿态。
张夫人见她这般恭顺认命,十分受用,除了份例用度上偶施敲打,倒也没再寻其它由头刁难。
然则上行下效,府中仆役皆是看主母眼色行事的玲珑心肝,先前对许湘还存有几分恭敬,眼见素月被调走,太夫人病中无暇顾及,只道这位女公子真真失了倚仗,态度便渐渐轻慢起来,先送至她房中炭,尽是烟气呛人的碎末,后提食盒来时,也多是半温不冷,许湘对此并非声张。
这日午后天色昏沉,细雨悄然落下,雨点打在屋瓦上,声音琐碎,檐角淌下水线,整个庭院浸在一片水雾里。
漠漠天光透过窗棂,化作一片混沌的微亮,如烟似雾地漫进内室,许湘端坐镜台前,眼前是一面夔龙纹铜镜,镜面昏黄,映出一张少女的脸。
镜中人二九青春,额头光洁饱满,眉如远山,一双眸光含情杏仁眼,鼻梁挺拔秀巧,鼻头圆润,唇瓣丰润不点而朱,一头青丝挽成髻,唯余几缕鬓发垂落颈侧,更衬得肌肤莹白,赛若霜雪。
正静默间,却见镜中昏黄的光影一动,映出门口一道掀帘而入的身影。
“给娘子问安了。”周媪说道,屈了屈膝,目光不着痕迹地将屋内扫视一圈,在许湘素净的衣饰上停了一瞬,“夫人念及娘子身边缺人伺候,特地挑了个小婢过来。”
说罢将身后那道瘦小身影人往前一推,那女孩踉跄半步,险些跌倒。
许湘抬眸,只见女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体裹在一件过于宽大且半旧的灰白衣袄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大而黑,恰与许湘视线相撞,顿时慌得垂下头,浑身透着一股惊弓之鸟的怯懦。
“此小婢名唤阿穗,原是官奴出身,”周媪语气平平,却有意加重官奴二字,“虽年纪小笨拙些,倒也算本分。”
官奴是罪臣家眷没入官府的奴籍,比寻常仆役相比更低贱几分,生死皆在主人家一念之间。
“母亲费心了。”许湘嘴角牵起一抹浅笑,似乎没听出她弦外之音。
周媪随手理了理衣襟,语气愈发轻慢:“人既已送到,奴便回去复命了。”说罢转身欲走,脚步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略侧过头,目光越过许湘,落在阿穗身上:“好生伺候娘子,莫辜负了夫人的心意。”最后心意二字被她咬得又缓又重。
随着脚步声远去,屋内陷入一片沉寂,炭盆余烬暗红,蕙香与墨香气息交织氤氲。
许湘垂眸沉思,半晌不语。见她没开口,阿穗更不敢动了,僵站在原地,呼吸轻不可闻。发梢上的雨水滴落,地面晕开深色水渍,她肩头微抖,透出几分恐惧。
“我院里规矩不多,记住安守本分就好。”许湘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瞥见女孩湿透的衣摆,“去外间寻碧玉领身干衣,收拾干净再过来。”
阿穗如蒙大赦,匆忙屈膝,喉咙挤出含糊的谢语,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
许湘起身行至窗边,雨丝斜织,庭院浸透在一片湿润之中。张氏送来此官奴,其意昭然,身份低贱的奴婢,既是提醒她如今地位,也是趁此空缺安插眼线,阿穗的契书捏在张氏手里,除了听话别无他法。
许湘关上窗,雨声顿弱。祭典在即,府里人多眼杂,她需更加谨慎,这女孩虽作监视,倘若能用好未尝不能成为打开局面的助手。
她回到镜台前,指节无意识敲击案面,明日便是腊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