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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工笔 ...

  •   朱红宫墙在如瀑雨幕中扭曲变形,道旁石灯的光晕在风雨中挣扎摇曳,映得积水明灭不定。

      谢砚冰至皇帝寝殿时,高忠仁正候在殿外,见他来了,眼皮微抬,递过一个警示的眼神。

      随后再度垂首敛目,为他拉开殿门。

      谢砚冰步入殿内,上前依礼参拜。

      钦天监正伏跪在金砖之上,官袍下摆洇湿一片,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永熙帝半倚在榻上,面色阴沉如殿外天色,目光在谢砚冰异常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

      “今夜天生异象,雷击祭坛……栖云有何看法?”

      自然是活该。

      谢砚冰垂眸,视线落在那名官员湿透的衣袍上,盯着那片深色的水痕,久久未动。雨夜潮湿的风钻进殿中,卷动他的袍袖,将杀意吹得更冷几分。

      最终,他敛衽跪地,深深叩首,语声平稳依旧。

      “陛下,天象示警,古来有之,今夜雷暴,其势虽凶,却也是荡涤污浊、焕然一新之机,祭坛受损,或可视为旧祭已毕,当立新祠之兆。雷霆震怒,或只是在警示朝中某些不臣不洁之人,陛下只需静心体察天意,秉持正道,自可转危为安,化灾为祥。”

      皇帝目光在伏地而跪的两人身上逡巡良久,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候在殿外的宁福为二人递上备好的伞,提灯引他们出宫。

      宫道漫长,雨声敲击伞面噼啪作响。

      谢砚冰目视前方,声音淡漠:“大人方才在殿前说了什么?”

      钦天监正苦笑一声:“下官直陈愚见,言此天象主大凶,恐因……有失德,触怒天威。想来是学艺不精,触怒龙颜了,不似真人……”

      谢砚冰冷冷道:“大人想来是学艺过精,因而不能使天子展颜。”

      宁福提着的灯晃了晃。

      钦天监正怔然,旋即深深一揖:“……下官愚钝,多谢真人提点。”

      谢砚冰不再多言,于宫门处与他分别,独自撑伞步入连绵雨幕。

      ***

      大雨断断续续地下到了六月,街巷积水成洼,水面被密集的雨点打得一片凌乱。

      萧琮冒雨来到国子监,恰逢春闱前被他搭救的一名学子经过。

      那学子认出他,忙恭敬行礼:“世子来找谁?”

      “今日顾桢顾博士可在么?”

      “应是在的,学生这就去请。”

      萧琮撑伞立于监学门口,望着国子监庄重的门楣。

      自那日得知这位有着半年师生之缘的顾博士竟是柳喻与谢韫辉的旧友,他便主动接下了送这抄本的差事。

      不多时,顾桢撑着油伞从监内匆匆出来引他入内:“世子快请。”

      依旧是那间简陋值房,顾桢引他坐下,替他收好湿伞,又斟上一杯热茶。

      “世子今日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萧琮将刑讯草稿一事简略说了,取出抄本双手递过。

      “漱玉托我将抄录副本送来,请博士妥善封存。纸上所载,甚是惨烈,您若要看,还请……”

      顾桢接过,草草翻了几页便合上,看不出是不忍卒读还是早有预料,年长者的情绪总是吝啬得难以分辨。

      他平静地道谢:“有劳世子。”

      “博士客气了。”

      顾桢看了眼窗外,积水顺着灰瓦屋檐哗哗坠落成线,雨声比方才更急了。

      “雨势未歇,世子若是不忙,便再坐坐吧,”他挽留道,“权当是陪我这老家伙聊聊天。”

      萧琮微怔,随即应道:“好。”

      顾桢替他再添上热茶,随后起身从书架底层不起眼处抱来一个带铜锁的檀木匣子。

      木匣古朴却纤尘不染,锁扣闪着温润的光,约莫是这陋室中最贵重的物事。

      他打开铜锁,从匣中取出一本装订齐整的册子,又将刑讯草稿抄本仔细地放进匣中。

      “这是我与子衡……柳喻往来的书信。”顾桢将取出的册子递来,“我与他自幼一同在定州长大,原本通信不多,直到永熙元年我们同科应试,他高中状元留在京中,我侥幸位列二甲四十七名,外放至徐州沛县为知县,书信才渐渐多了起来。”

      “我想,世子现在或许想了解他,可以看看这个。”

      萧琮小心接过。

      册子不到两指厚,被人用棉线仔细装订,纸页被翻得些微发皱,散发着淡淡的芸草香气。

      开篇字迹潇洒飞扬,措辞亲昵,当是柳喻亲笔,落款是永熙元年九月。信中意气风发,言说在京中颇受重用,天子信重,贵人提携,正欲一展抱负,嘱咐收信之人在沛县好生经营,保重身体,待日后升迁回京,再好相聚。

      他接着往下翻,便听顾桢道:“永熙二年,因他父母早逝,又与谢含光情投意合,谢太傅便收他为义子,让他入赘谢家。此后信里便尽是炫耀之词,说含光如何才情出众,人生在世难得有此知己……炫耀完了,还不忘问我可曾娶亲,当真可恨。”

      萧琮细细看去,这一年的信笺上,除却朝务,果然多了许多“内子近日作《春山晓望》一首,请顾兄品鉴"这般语句,欣悦爱重之情几欲透纸而出。

      信末缀着几行秀逸行楷,自称"柳喻之妻谢含光",不才拙作见笑,同时向顾兄问好。

      信笺再翻过数页,萧琮见到了熟悉的字句,正是《新治策》的雏形。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整饬武备、革新科举、抑制宦权……字字切中时弊,条理分明,勾勒出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蓝图。

      “永熙三年正月十六日,他寄来这份初稿,问我可有补充。” 顾桢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收到信时已是仲春,在沛县斟酌再三,直至春末才写了回信。”

      言及此,顾桢叹道,“可从此再无他的音讯。起初我只当他事务繁忙,忘了我这故人,后来……后来才想明白,他那样聪明的人,许是从那时起,就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再往后,字迹又变,只有孤零零一封信,落款是永熙三年十月廿五,谢韫辉亲笔。

      信中说京中事务繁忙,分身乏术,只好让一直在别院养病的幼弟谢知白独自前往徐州探望病重的外祖母。又言幼弟顽劣,托他多加照拂,另附画像一幅,以免错认。

      “这是含光在事发前给我的唯一一封信。”顾桢扫过那熟悉的字迹,“想来是背着子衡写的。信还未到,变故就发生了。”

      册子最后一页,是一封极简短的信,落款永熙二十一年腊月初一,谢知白。信中只问了姐姐可否安好,又让顾桢多加保重,未再言及其它。

      “那年我偶然知晓他尚在人世,暗中去了信。”顾桢再叹,“这是他唯一的回音,此后便再无消息。”

      萧琮轻轻合上信册,双手奉还。

      这是他从第三次窥见那段往事。继谢韫辉的血泪、谢砚冰的执念后,如今是故友绵长而隐痛的追忆。

      “永熙六年,我任期届满,回到京城,没了子衡,官场于我如牢笼,也不敢婚娶,只怕牵连他人。”顾桢将册子重新锁进木匣,“此后我便自请来国子监教书,一晃也快二十年了。每每看到这些满腔热忱的学子,就想起子衡当年……而后又眼睁睁看着一颗颗明珠蒙尘。”

      “蒙尘也无妨,”他自我宽慰般笑了笑,“只要人还活着,总能有重现光华的一日,对么?”

      萧琮喉头微哽:“对。”

      顾桢见他神色沉郁伤感,恍然回神:“瞧我,年纪大了,总爱说些不相干的旧事,连学生都常埋怨我讲着讲着便说到天南海北去了。我再不说这些了。”

      像是想要驱散这沉重氛围,他转开话题,“世子可想看看令堂当年的画作?当年谢太傅工笔冠绝京师,与南晏先生并称'北谢南晏',这画技也尽数传给了含光。”

      萧琮点头,又想起谢砚冰的画技。这份笔下功夫谢太傅应也传授给了谢知白,又被谢砚冰传承了下去。

      顾桢遂取来一个画筒,从中抽出一幅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画中,十六岁的谢知白伏在书案上酣然入梦,侧脸被手臂压得微微变形,一派未经世事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连衣褶的纹路都透着不拘小节的慵懒。

      谢韫辉未曾描摹他的正貌,只将这幅没正形的模样永恒定格,画旁题着"永熙二年春,含光写幼弟小憩图"。

      顾桢凝视着画中人鲜活的面容,温声道:“或许是外甥肖舅,当年世子十五六岁初来国子监时,乍眼一看,我还恍惚以为是知白活了过来找我。也正因世子容貌酷似,我才联想到武靖侯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夫人,几经辗转,方与含光重新联络上。”

      萧琮脸上血色倏然褪尽。

      顾桢只当年轻人听多了往事伤怀,劝慰道:“世子也莫为这些陈年旧事难过,那些事情都已过去了,往后时日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萧琮怔怔地,只从喉间挤出一个模糊的:“嗯。”

      顾桢不再多言,一味地为他添着茶水,萧琮也闷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大抵是真灌了个水饱,又过了不久,他起身同顾桢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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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者的碎碎念,想到什么说什么: 1、1v1 HE,受前期清冷(装的)后期病弱+钓系,攻正人君子。 2、人多且杂,配角之间没有固定cp,可以随意吃。 3、本文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节奏还在摸索。 4、全篇大约25-30w,目前已经写完了故事的60%,存稿先逐渐丢上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