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共谋》禾昕欣

2、立约献策，初露锋芒

　　萧玦的居所名为“静心苑”，名字起得雅致，实则地处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陈设简陋，透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破败。唯一的活气，是那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内侍，唤作福伯。他见到萧玦湿漉漉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清丽少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屏退福伯，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旧木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默契。

　　“现在，可以详细谈谈了。”萧玦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常服，湿发随意披散，少了些许伪装的痴傻，多了几分清俊与冷冽。他坐在桌边，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林微身上，“你如何证明，你有与我合作的资格，而不仅仅是一个看穿我伪装的投机者？”

　　林微并不意外他的直接。结盟需要实力对等，空口白话毫无意义。

　　她走到桌前，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几本蒙尘的书籍，以及角落里一个明显是坏了的、结构复杂的九连环。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殿下装傻十余年，除了保命，暗中可有何布置？例如，宫外是否有可信之人经营产业，以为将来储备钱粮？”

　　萧玦眼神微凝，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详细说明。“确有尝试，但……进展缓慢，且账目混乱，难堪大用。”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一个“傻皇子”能调动的人力物力有限，且不能表现得过于精明，旗下的产业管理自然漏洞百出。

　　“果然。”林微颔首，这正是她预料之中的短板。“殿下可知，何为‘流程优化’与‘标准化管理’？”

　　萧玦眉头微挑，这两个词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林微也不多解释，直接拿起桌上备用的纸笔——幸好，这静心苑虽破，文房四宝倒是基本齐全。她笔走龙蛇，一边画一边讲解：

　　“譬如殿下名下有一间绸缎庄。进货、入库、定价、销售、记账，各个环节是否权责分明？是否有标准流程可循，避免伙计中饱私囊？是否有定期盘库制度，防止货品莫名短缺？”

　　她在纸上画出简单的流程图，标注出关键节点和可能的漏洞。“我可以为殿下设计一套易于理解、便于执行的管理章程与账册体系。无需殿下亲自出面，只需让管事依章办事，效率可提升三成，贪墨至少能减少五成。”

　　她的话语清晰，逻辑缜密，每一个点都直指要害。萧玦看着纸上那些前所未见的图表和符号，眼神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为震惊，最后沉淀为深深的思索。

　　这绝非一个普通深闺女子能有的见识！她的思路，超越了当下所有商贾管理的范畴，自成体系，精准高效。

　　“此为其一。”林微放下笔，继续道，“其二，殿下可知‘目标分解’与‘绩效考核’？”

　　她不等萧玦回答，便接着说：“一个大目标，比如‘积累足够财力’，可以分解为年度、季度、月度的小目标。对管事和伙计，不再凭印象赏罚，而是根据其完成目标的情况、以及按照新章程办事的规范度来进行考核奖罚。如此，方能激励能动性，让底下的人为你所用，而非阳奉阴违。”

　　萧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早已在多年的伪装中刻意隐藏，此刻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林微轻描淡写提出的这两点，直击他目前最大的困境，其价值，远超金银。

　　“你……究竟从何处学得这些？”他忍不住再次问道。

　　林微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神秘与疏离：“殿下，每个人都有秘密。你只需知道，我的知识，能补足你的短板，助你成事。至于来源，无关大局，何必深究？”

　　她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萧玦凝视她片刻，忽地也笑了。那笑容极淡，却驱散了他脸上惯有的麻木，显露出几分真实的锐气。“好。我不问。那便说说你的条件。合作，总要有个章程。”

　　“自然。”林微早有准备，“我们可以定一个‘君子协议’。”

　　“第一，信息共享。凡涉及双方安全及合作目标之事，不得刻意隐瞒。当然，个人隐私除外。”

　　“第二，各展所长。我负责出谋划策，提供‘奇技’，并在前台为你周旋、塑造形象。你负责掌控大局，提供人力、物力及对朝堂宫廷的深度了解，并在幕后扫清障碍。”

　　“第三，平等互信。我们是盟友，非主仆。重大决策，需双方商议决定。”

　　“第四，”林微顿了顿，目光清亮而坚定，“他日若成，我要的不仅是自由。我要一个承诺——一个能让我凭借自身能力，立于人前，而非依附于任何人的位置。”

　　她没有明说要当女官还是什么，但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柄和尊重。

　　萧玦静静听完，心中波澜起伏。这四条，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保障了她自身的安全和利益，也明确了她能提供的价值，更指向了一个超越世俗眼光的未来。她想要的，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很公平。”萧玦沉声道，“这四条，我应下了。他日我若真能践祚，必不负今日之约。”

　　没有歃血为盟，没有指天发誓，在这间破旧的宫室里，两个同样心怀城府的人，凭借寥寥数语，定下了可能颠覆整个王朝的盟约。

　　“口说无凭。”林微却道，“不如我们将这四条，以及后续的一些行动计划，用只有你我二人能看懂的符号记录下来，一式两份，各自保管。”她提议使用拼音结合简单密码的方式来记录，再次让萧玦感到新奇与折服。

　　协议初定，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林微开始履行她作为“谋士”的第一个职责。“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注意到你，并且是好的注意。‘傻皇子’的形象不能丢，但可以增加新的标签——‘福星’，或者‘赤诚’。”

　　她沉吟片刻，问道：“陛下近日可有何烦忧？或者，有什么他格外在意，但旁人未必注意的小事？”

　　萧玦思索着，他虽装傻，但对宫中的信息搜集从未停止。“父皇……前日似乎在为边境持续的旱情以及随之可能出现的流民问题忧心，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火。另外，他极为爱重早逝的端慧皇贵妃，下月便是皇贵妃的生辰忌辰，父皇每年此日都会独自去皇贵妃生前居住的钟粹宫静坐片刻，此事知晓的人不多。”

　　林微眼睛一亮。两个信息，一国之忧，一己之私。

　　“旱情流民，此乃国事，你一个‘傻子’若直接献策，过于突兀，反惹猜疑。”林微迅速分析，“但皇贵妃忌辰，却是突破口。”

　　她脑中飞快运转，结合这具身体原主对宫廷规矩的模糊记忆，一个计划逐渐成型。

　　“殿下，你可知道皇贵妃生前最爱何种花木？或者，有何其他明显的喜好？”

　　萧玦虽不解其意，仍答道：“据宫中旧闻，皇贵妃极爱兰花，尤其是一种名为‘素冠荷鼎’的珍稀品种。她生前，钟粹宫的小花房里曾遍植此花。”

　　“素冠荷鼎……”林微记下这个名字，“殿下，明日你想办法，‘无意中’溜达到钟粹宫附近，最好能靠近那个小花房。然后，‘不小心’摔一跤，让怀里揣着的东西掉出来。”

　　“掉什么？”

　　“掉几块你平日里‘最爱玩’的、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或者类似的不起眼的小玩意。但其中，要混入几颗兰花的种子——最好是那种看起来普通，但生命力顽强的野兰种子。”林微的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你要对着那些种子，露出困惑又好奇的表情，然后‘傻傻’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捡起来，揣回怀里。”

　　萧玦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你是想，让我借此引出与皇贵妃的关联？让父皇认为，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甚至是皇贵妃在天之灵，借我之手，提醒他忌辰将至？”

　　“不错。”林微点头，“一个傻子的无心之举，往往更容易被解读为天意或赤子之心。陛下思念皇贵妃，见到此情此景，必会触动。他或许会问你为何揣着种子，你只需答‘好看，亮晶晶’，或者‘梦里有个好看的娘娘对我笑’之类孩童般的话语即可。剩下的，让陛下自己去联想。”

　　“届时，陛下不仅不会责怪你闯入禁地，反而会因思念和这份‘巧合’，对你产生一种复杂的怜爱和关注。你这‘傻皇子’在他心中，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可悲的影子，而是一个可能与他在意之人有所牵连的、带着些许‘福气’或‘赤诚’的孩子。”

　　萧玦深吸一口气，看着林微，目光复杂。这个计划听起来简单，甚至有些儿戏，但却精准地抓住了帝王内心最柔软的一处，利用了他对亡妃的深情和多疑之人对“天意”的迷信。其对人心的把握，堪称毒辣。

　　“若父皇不问呢？”他提出另一种可能。

　　“那也无妨。”林微成竹在胸，“我们只是埋下一颗种子。一次不行，还有下次。重要的是，开始在他心里留下痕迹。而且，此举没有任何风险，完全符合你‘傻子’的行为逻辑。”

　　萧玦沉默了。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盟友。她不仅有奇谋，更有将奇谋落于细微处的缜密心思。

　　“好，就依此计。”他最终点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福伯略显急促的声音：“殿下，三皇子殿下身边的刘公公来了，说是三殿下丢了一枚贴身玉佩，怀疑……怀疑是落在咱们静心苑附近了，要进来搜查。”

　　来了。三皇子萧琮果然不肯吃这个哑巴亏，报复来得如此之快。一枚贴身玉佩，若是被“搜”出来在静心苑，那便是七皇子偷窃或是捡到不报，无论哪种，都足以让萧玦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萧玦眼神一冷，瞬间又恢复了那种茫然的模样，看向林微。

　　林微却丝毫不慌，反而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冷笑。她快速低声道：“看来，我们的第一次联手对敌，要提前了。”

　　她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萧玦刚刚换下的、还带着水渍的旧袍上，心中已有了对策。

　　“殿下，更衣，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位刘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