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共谋》禾昕欣

1、池畔初遇，与虎谋皮

　　脑子里的嗡鸣声还没完全散去，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颅内振翅。

　　林微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宿舍熟悉的床帘，而是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床顶？

　　剧烈的头痛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强行塞入脑海。

　　林微，十五岁，父母双亡，入京投奔远房表姨母——宫里的一个低级嫔妃。昨日刚被接进宫，说是小住，实则是表姨母想用她这个颇有姿色的孤女，为自己在后宫固宠铺路。

　　而她，是二十一世纪法学院与心理学院的双料学霸，刚刚还在为一场跨国并购案熬夜奋战，再一睁眼，就成了这个身若浮萍的古代少女。

　　穿越？这么离谱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她身上？

　　她撑着手臂坐起身，环顾这间略显素净的偏殿客房，大脑飞速运转，冷静地分析着现状：处境不妙，身份低微，近乎棋子。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这具身体年轻，以及……她带来的现代灵魂与知识。

　　“表小姐，您醒了？”一个怯生生的宫女端着脸盆进来，“奴婢伺候您洗漱。今日天气好，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盛，娘娘说您可以随处走走，只是莫要冲撞了贵人。”

　　林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既来之，则安之。当务之急是摸清环境，找到破局之法。

　　她随意用了些早膳，便跟着引路宫女走出了这处偏僻宫苑。

　　皇家园林，一步一景，极尽奢华。但林微无心欣赏，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亭台楼阁、水榭回廊，默默记下路径和可能的监控死角，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构建着初步的宫廷地图。

　　行至一处开阔的荷花池畔，不远处传来的喧哗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傻玦，快叫几声好听的，哥哥就拉你上来！”

　　“哈哈哈，你看他扑腾的样子，像不像落水狗？”

　　林微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只见几个穿着锦袍、年纪不一的少年，正围在池边。而池水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剧烈挣扎，他的头被其中最为高大的一个华服少年死死按在水下，咕嘟嘟的水泡不断冒出，挣扎的力道正在迅速减弱。

　　按人的少年脸上带着残忍的快意，嘴里还在笑骂：“七弟，哥哥们教你凫水，你怎么不领情呢？”

　　旁边的几人跟着哄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引路的宫女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拉住林微的衣袖，声音发抖：“是、是三皇子殿下和……和七皇子……表小姐，我们快走吧，惹不起的！”

　　林微的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

　　七皇子？那个宫人口中，生母早逝、因幼时受惊而心智不全，任人欺凌的“傻皇子”萧玦？

　　记忆碎片闪过，关于这位七皇子的信息寥寥无几，唯有“傻子”、“可欺”几个关键词。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水中那个身影。不对。

　　人在濒临溺毙时，求生的本能会让他疯狂挣扎，动作是失控的、毫无章法的。但水下这个人，他的挣扎……更像是一种计算好的、维持最低限度生存反应的表演。而且，按头的那位三皇子萧琮，显然用了大力气，若非水性极佳或早有准备，普通人撑不了这么久。

　　电光石火间，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型。

　　这不是单纯的欺凌。

　　这位七皇子，恐怕不傻。

　　他甚至是在借助这种“傻”，来规避更深层的恶意，或者说……在蛰伏。

　　风险与机遇并存。救，可能立刻得罪权势正盛的三皇子。不救，一条可能隐藏着巨大价值的生命或许就此消逝，而她，也将错过一个可能改变自身棋子公司命运的唯一机会。

　　利弊分析在瞬间完成。

　　救！但怎么救？

　　冲上去理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投亲孤女，等于送菜。

　　大声呼救？引来旁人，三皇子大可说是兄弟玩闹，她反而会因“大惊小怪、冲撞皇子”被治罪。

　　必须兵不血刃，借力打力。

　　林微深吸一口气，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慌失措的泪水，她猛地甩开宫女的手，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群少年的方向跑去，声音带着哭腔，足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不好了！不好了！管事公公带着几位御史大人往这边来了，说是要巡查宫规，看看是否有皇子、宫人行为不端！”

　　她的出现和喊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沸水。

　　三皇子萧琮脸上的笑容一僵，按着萧玦头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其他几个帮闲的少年也瞬间慌了神。

　　御史？那群闻风奏事、连父皇都要礼让三分的家伙？要是被他们看到自己兄弟几个在欺凌“傻”弟弟，尤其是还在父皇强调要“兄弟友爱”的当口……

　　“晦气！”萧琮低骂一声，狠狠瞪了水里的萧玦一眼，又警惕地看了一眼跑近的林微，见她只是个面生的小宫女打扮（林微衣着朴素），虽心生疑虑，但终究不敢赌。

　　“快走！”他一声令下，几个少年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池塘边顿时只剩下林微，和那个刚刚脱离钳制，正趴在岸边石头上，剧烈咳嗽、大口喘息的七皇子萧玦。

　　引路的宫女早已吓得躲到了远处的假山后。

　　林微一步步走过去，心跳如擂鼓，表面却维持着惊魂未定的柔弱。

　　她走到池边，蹲下身，离他一步之遥，既能表示关切，又保持着安全距离。

　　水珠顺着少年墨黑的发丝滚落，划过他苍白却难掩俊秀的侧脸。他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膀不断颤抖，看上去脆弱不堪。

　　然而，就在他抬眼的刹那——

　　林微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没有痴傻的浑浊，甚至没有泪水和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像是千年不化的寒潭，而在那潭水之下，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属于猎食者的锐利与冰冷，如匕首的锋芒，一闪而过。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只这一眼，林微心中大定。

　　赌对了！

　　她所有的猜测，都在这一眼中得到了证实。这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是一头披着羊皮、蛰伏在暗处，磨砺着爪牙的孤狼。

　　萧玦也在看她。眼前的少女容颜清丽，眼眶微红，泪痕未干，一副受惊小兔子的模样。可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深处，却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审视。

　　她刚才那声喊话，时机、内容、语气，都精准得可怕。这不是巧合。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和对峙。

　　几息之后，萧玦眼中的锐利彻底隐去，又恢复了那种空洞茫然，他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像是被吓坏了。

　　还在演。

　　林微心底轻笑一声，也不再伪装。她脸上的惊慌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的、带着探究和兴味的笑意。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冷开口，一字一句，敲打在对方的心防上：

　　“殿下，水凉，快上来吧。”

　　顿了顿，她抛出了真正的目的，那句石破天惊的邀请：

　　“合作吗？”

　　萧玦正准备继续“表演”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林微迎着他瞬间再度变得幽深的目光，继续道，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助你，把这池死水……搅个天翻地覆。”

　　时间仿佛静止了。

　　荷花池畔，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阳光洒在粼粼水面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萧玦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沉寂的眸子里，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震惊、审视、算计，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被理解与被点破伪装后的释然。

　　三秒。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眼底的所有情绪冰雪消融，最终化作一种棋逢对手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确认。

　　他缓缓地，对着林微，伸出了那只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有些发白、微微颤抖的手。

　　喉咙里因为方才的呛水还有些沙哑，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再是傻子的呓语，而是属于一个清醒智者的回应：

　　“拉我。”

　　林微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没有犹豫，伸出自己的手，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冰凉与温热交汇。

　　她稍一用力，将他从水中拉了上来。

　　他浑身湿透，墨发贴在额前脸颊，水迹迅速晕染了脚下的青石板。脱离水面，他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瘦削，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瞬间改变的气场，让他仿佛换了一个人。

　　“你是谁？”他问，目光如炬，再无半分痴傻。

　　“林微。来投亲的孤女。”林微坦然回答，同时松开了手，“你的……合作者。”

　　萧玦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所处的境地。“你看出来了。”

　　“演技不错，”林微点评道，语气像在评价一件艺术品，“但濒死反应的控制，细节还差一点。下次挣扎时，手指的蜷缩可以更无力些。”

　　萧玦眼底闪过一抹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好奇。“你懂这些？”

　　“略通。”林微轻描淡写，将话题拉回正轨，“现在，我们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谈谈具体怎么合作。以及，你首先得回去换身衣服，殿下。”

　　萧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冷静、大胆、敏锐，而且似乎……身怀秘密。

　　“跟我来。”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一条更为偏僻的小径走去，步履沉稳，哪里还有半分落水后的虚弱。

　　林微毫不犹豫地跟上。

　　假山之后，引路宫女探出头，看着前一后离开的七皇子和表小姐，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她好像……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幽静无人的宫苑，残破却干净。这里是皇宫最被遗忘的角落，七皇子萧玦的居所。

　　屏退了唯一一个老内侍，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说吧，你想要什么？”萧玦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坐在桌边，直接问道。

　　“自由。”林微回答得同样干脆，“不受人摆布，掌控自己命运的自由。而在达到这个目标之前，我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和一个足够高的位置来自保。”

　　“而你看中了我这个‘傻子’皇子？”萧玦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看中的是你装傻十余年未被识破的隐忍，是你身处绝境却依旧锐利未失的眼神。”林微直视着他，“风险越高，回报越大。帮你登上那个位置，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最彻底的获救方式。”

　　萧玦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凝重：“你可知这是抄家灭族的罪？”

　　“知道。”林微笑意微冷，“但若不争，你我迟早也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无声无息地消失。不如放手一搏。”

　　她走到桌边，手指沾了杯中冷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阶梯图形。

　　“当前局势，太子暴戾，三皇子蠢钝，五皇子母家势大遭忌，其余或年幼或平庸。陛下春秋正盛，却又多疑。你的‘傻’，是最好的保护色，也是最佳的进攻武器。”

　　她寥寥数语，竟将朝堂局势和帝王心态剖析得如此透彻。

　　萧玦看着桌上迅速蒸发的水迹，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同类、找到了利刃的灼热。

　　“合作愉快，林微。”他正式道。

　　“合作愉快，殿下。”林微颔首，“现在，让我们来拟定第一个短期目标——如何让你这个‘傻皇子’，在一个月内，合理地进入皇帝的视线，并且留下一个‘福星’或者‘纯孝’的好印象。”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

　　池畔的死水，已被一颗名为“林微”的石子，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潜龙出水，利刃出鞘。

　　这深宫的死局，从这一刻起，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