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迟月》时间荒芜

42、暮沉楚天阔（三）

　　第二天难得放了晴，整座陈都还残留着喜庆的气息。
　　檐下的薄雪结成了冰，覆盖在石阶上，稍不留神就能令人摔上一跤。
　　苏迟早早起来练完剑，出了一身薄汗，开始清理廊下的残冰。
　　离月推开窗，有几分疏懒地靠在窗边。
　　苏迟抬头看到离月，十分惊喜，“姐姐醒了？我在灶上熬了粥，这就去端来。”
　　离月未及回答，他就已转身进了厨房。
　　荆子楚闻着香气跨进院中，“小徒弟做了鸡丝粥？”
　　离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平日都是阿迟做饭？”
　　荆子楚坐到离月对面，面色有几分讪讪，“小徒弟手艺比我好。”
　　离月有几分无奈，“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苏迟将晾好的粥递给离月，“做这些并不费事，姐姐尝尝可吃得惯？”
　　荆子楚跟着夸道，“味道一绝，你快尝尝。”
　　离月看苏迟满眼期待，到底没有扫兴，尝了一口，鸡丝软烂，入口生香。
　　“很好吃。”离月弯了弯眉眼。
　　苏迟跟着露出了笑脸，他已脱了大半的稚气，眉眼已初见少年的雏形，愈发显得出离精致。
　　离月拉他一起坐下来，“阿迟也一起吃。”
　　苏迟挨着离月坐了，默默开始喝粥。
　　二人皆坐的十分端正，动作一丝不苟，显然教养良好。
　　荆子楚凤眸微眯，“你们倒越来越像一对真的姐弟了。”
　　离月与苏迟齐齐放下汤勺，看向荆子楚。
　　步调太过一致，荆子楚忍不住轻笑一声，忽地将手伸向二人，微顿了顿，揉了揉苏迟的头。
　　苏迟发髻忽地被揉乱，一脸迷茫，倒难得显出小孩稚嫩可爱的一面。
　　离月有些无奈，“莫要欺负阿迟。”
　　荆子楚收回手，姿态依旧懒散，“小徒弟这般听话，我怎会欺负他？”
　　话音才落，他忽地沉了脸色，难得坐直了身子。
　　只听隔壁传来敲门声，“荆先生可在？”
　　全然陌生的男声，却十分有礼守矩，只敲了三下门之后就不再出声。
　　院落偏僻，搬来这半年从未有过任何访客，此时竟忽然有人到访？
　　苏迟心下纳罕，荆子楚已悄然翻过院墙，落回隔壁。
　　随着开门声响起，访客声音上扬了几分，“先生大安，这是我家主人特地备的年礼，请笑纳。”
　　荆子楚似认得来人，竟没问来人是谁，声音淡淡，“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昨夜听闻有人在城中见到先生，我家主人十分欣喜，想邀先生一叙。”
　　荆子楚略微沉吟，方道，“却之不恭。”
　　随着脚步声远去，苏迟微微探头，只看到荆子楚难得挺直的背脊，那姿态仿若变了一个人，竟觉得有些陌生。

　　荆子楚走了之后，竟半夜都还未见回。
　　眼见子时将至，见离月准备出门，苏迟连忙开口，“我跟姐姐一起去。”
　　离月微微抬头，看向仍一片漆黑的隔壁院落，才道，“走罢。”
　　见离月愿意带他，苏迟心底有几分雀跃，跟着她一路到了昨天遇到青年的那处街道。
　　因为过年的缘故，街上虽没有昨夜拥挤，却依旧十分热闹。
　　远远就看到昨夜那青年在那处巷口徘徊，神色急切。
　　青年也看到了他们，几乎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几步上前，就想伸手去拉离月。
　　苏迟上前一步挡住青年。
　　青年才察觉自己失态，倒退一步，语速极快，“幸而还能见到姑娘，昨夜是我一时冲动，失了礼数，还请姑娘跟我去看看我娘子。”
　　离月微微点头，“公子的娘子现在何处？”
　　青年抬步想带路，又怕离月未能立刻跟上，干脆伸手扯住苏迟袖子，“就在上阳街，姑娘和小公子且跟我来。”
　　苏迟陡然被他扯住衣袖，面色有几分不虞，倒也未强硬挣脱，只任由他扯着。
　　“尊夫人今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青年身形微微一震，“我娘子昨夜回去之后一直昏睡，今日醒来之后，就……就疯了！”
　　竟不能正常说话，连正常行走也不会了，如兽般四肢着地，见人就咬，力气也变得极大，两个壮年男子都摁不住，又怕伤了她肚里的孩子，只能暂时用绳子捆在床上。
　　喊了大夫来都尽是摇头，根本不肯用药。
　　青年走投无路之下，才陡然想起昨夜离月的话，心中才信了几分，想去找她，打听了一圈也没人认识，只能早早就在巷口等着。
　　青年家不过几间房，家中也没有其他人，看着简朴却十分干净整洁。
　　他心中急切，也顾不上礼数，一路带着离月他们穿过院堂到了房门外。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有些昏暗，勉强看清床上不停挣扎的女子，面目狰狞，双眼发红，唇齿外露，看到生人进来，竟发出“嗬嗬”声，声似野兽，挣扎愈发厉害。
　　离月缓下脚步，“昨夜我的话，公子可考虑好了？”
　　青年猛然顿住。
　　“要救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能留。”离月站在门口，半垂着眼。
　　青年看着面目狰狞的女子，满脸纠结，“我娘子怀胎不易，姑娘能否……”
　　“她胎像不稳，又不小心沾染了怨气。若是发现得早，拔除并不难，但如今怨气盘结，侵蚀了腹中胎儿，已然变成了死胎，继续拖下去只会反噬生母。”
　　青年略微迟疑，才咬牙道，“只要姑娘能救我娘子，其余皆不重要。”
　　“既如此，你在门外等候，待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
　　离月见他允诺，才肯迈步进门，她回眸看了苏迟一眼，“你也在门外等我。”
　　苏迟点头，微微挡在青年身前。
　　房内灯烛昏暗，透过窗棱可以窥见离月的身影靠近床边。
　　女子的荷声愈发沉重，似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离月举着幻世灯的身影微微俯身，不知做了什么，接着就听到女子虚弱惊慌的声音，“你是谁？”
　　青年听到娘子竟能正常说话了，下意识想抬步上前。
　　苏迟一把抓住青年手腕，青年下意识挥手想挣脱，才发现这孩子看着瘦弱，手上力气却极大，竟如铁钳一般。
　　女子声音愈发惊慌，“你要对我做什么？”
　　离月不答。
　　女子尖叫一声，“相公！”
　　听这一声呼唤，青年心头巨震，惊呼一声，“不要伤害我娘子。”猛然甩开苏迟，就想冲进房内，
　　苏迟陡然被他甩开，生怕他打扰了离月，情急之下，一把抱住青年的大腿，“你方才答应好好的，怎么忽然反悔？”
　　“你快放开我！”青年十分急切，见甩不开苏迟，伸手就去掰他，苏迟手上吃痛，却依旧不肯松开。
　　女子声音愈发颤抖，“相公，我流血了……孩子……我的孩子……”
　　“你们果然是江湖骗子，想害我娘子性命。”青年本对离月并不十分信任，此刻听他娘子话语哀凄，哪还顾得上之前的承诺，直接对苏迟动起手来。
　　二人扭打间，离月已将沾染黑雾的手从女子肚腹上收回来，放在灯上烤了烤，雾气瞬间消散。
　　她早听到门外动静，疾步打开门，伸手拨开青年，将苏迟扶起来。
　　见苏迟脸上一片青紫，手指红肿，离月脸上隐含怒色，回眸去看青年，“她肚里的怨气已经取出，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青年得以解脱，立刻扑向房内，哪还顾及离月说了什么，待他确认娘子意识清醒，并无大碍，回头才发现离月他们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
　　天光微曦，又飘起了细碎的雪。
　　苏迟垂着头跟在离月身后，背影透着几分沉郁。
　　离月叹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下次不必舍命去拦。”
　　苏迟身形微顿，“我一定好好学艺，以后保护好姐姐。”
　　离月似怔了怔，停下脚步，提灯的手微微下垂，俯身去看苏迟，“我不需要你保护。”
　　苏迟抬头，带着青紫淤痕的脸透着几分不安，“可我想保护姐姐。”
　　离月直起腰，微微敛眸，“你只需保护好你自己。”
　　因为……他太弱小了吗？苏迟微微抿唇，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快强大起来。
　　**
　　“小徒弟这是跟谁打架了？”荆子楚半躺在屋顶上，凤眼微眯，瞥向一前一后回来的二人。
　　苏迟有几分羞惭，不敢抬头。
　　离月淡淡扫了他一眼，“还以为你这次出门要好几日。”
　　荆子楚跃下屋脊，姿态依旧散漫，“大过年的，难得小阿离在，我怎舍得出远门？”
　　苏迟隐约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仔细去寻又似是自己的错觉。
　　荆子楚长臂搭在苏迟肩上，嘶了一声，“是谁欺负我徒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荆子楚满脸惊讶，“学了半年剑术，小徒弟竟连个书生都打不过？”
　　苏迟脸上烧的厉害，方才他一时情急，哪里还记得平日里学的那些招数？
　　荆子楚虽惊讶，倒未真的怪他，“倒是为师平日教你的对战经验太少。”
　　荆子楚从怀里拿出金疮药，“来，为师替你上药。”
　　苏迟不愿，“我自己处理。”
　　荆子楚抛着药瓶逗他，“你自己处理不好，可会留疤的，日后小心没人要。”
　　离月忽地伸手，抓住药瓶，“我来罢。”
　　苏迟抿了抿唇，未出言再拒绝。
　　荆子楚轻笑一声，“不怕我，倒怕你姐姐。”
　　离月拉着苏迟坐下来，语气随意，“可要搬到其他地方？”
　　荆子楚倚着一旁树枝，闻言怔了怔，才道，“已经处理好了，不必折腾。”
　　“日后你还是少出门。”
　　荆子楚有些无奈，“你放心，你既将小徒弟交给我，我定然会护他周全。”
　　说完他眉宇间又带了几分促狭，“说来小徒弟这次受伤还是因为跟着你出门。”
　　离月微凉的指尖触在脸上，十分轻柔，“是我思虑不周。”
　　苏迟有几分坐立难安，“是我自己笨，不怪姐姐。”
　　荆子楚微微摇头，“我说不过你们姐弟二人。”
　　离月塞上药瓶，抛给荆子楚，“既然无事，阿迟就交给你了。”
　　荆子楚摩挲着手中的药瓶，“这么快？”
　　离月站起来，摸了摸苏迟的头，“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苏迟掩去心中失落，毕竟她能赶回来陪她守岁，已是意外之喜。
　　他现在还太弱了……。
　　“姐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剑，下次……下次定不会拖累姐姐。”
　　离月眉眼微弯，“好好听你师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