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余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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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及五十五岁那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他将公司的核心业务交给了培养多年的、更具开拓精神的年轻团队管理，自己只保留了部分股权和董事长的虚职，几乎算是半退休了。
他变得深居简出，很少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他开始有大量的时间，去做一些年轻时没机会做的事。
他重拾了摄影爱好，尤其喜欢在黄昏时分，带着相机去城市边缘、去郊野山林捕捉夕阳沉落前的光影。
一个深秋的傍晚，他听一位老友提起，城南的老街区开了一家很有特色的二手书店，店主是个很有故事的老先生，店里藏着不少好东西。
周及心中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他驱车前往。
书店坐落在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门面不大，木质招牌上刻着“旧时光”三个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推开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喑哑却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欢迎一位迟来的故人。
店内光线昏暗却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淡淡木头香气混合的味道，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书架高耸至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旧书，地上也堆叠着不少等待整理的书籍和杂物。
周及漫无目的地在狭窄的过道间穿梭，指尖划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目光掠过那些承载着不同时光印记的物件。
他的心很静，这种静，是历经千帆后的沉寂。
在一个靠墙的、看起来年代最久远的书架最高层，一本厚实的、皮质封面的大相册吸引了他的目光。
相册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颜色暗淡，却更显出一种岁月的厚重感。
他请店里的年轻伙计帮忙取了下来。 相册沉甸甸的，落在手中，仿佛也落下了一段沉甸甸的过往。
他轻轻吹去封面上的薄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贴着的并非照片，而是一张张来自世界各地的风景明信片。
从苍茫的雪山到蔚蓝的海岸，从广袤的沙漠到无垠的草原，从蓬勃的日出到壮丽的日落……每一张下面都用工整清秀、他刻在骨子里的笔迹，标注着地点和日期，偶尔还会有一两句手抄的诗文，或是一段简短的心情记录。
周及的心跳，在寂静的书店里，一下，一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仿佛在阅读一个人无声的、漫长的一生旅程。
这些明信片，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洛雨这些年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以及那份从未宣之于口、却贯穿始终的寂静思念。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动作猛地顿住，呼吸骤然停滞。
那一页，只贴着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着的，是一片无比壮丽、绚烂到极致的晚霞，色彩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像极了当年他珍藏的那张，却又分明是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
而在明信片的背面，不再是空白。
那清秀工整、跨越了二十多年时光再次映入眼帘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
“你是我干枯地里，唯一的及时雨。—— 给周及” 日期落款，是去年的秋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撕裂了。
周及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僵立在原地。
眼眶在一瞬间变得滚烫酸涩，视线迅速模糊，手中的相册变得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稳。
他猛地合上相册，将它紧紧抱在怀里，用一个几乎是禁锢的姿势，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易碎得不敢用力的绝世珍宝。 心脏剧烈地抽痛着，带着一种迟来了大半生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震颤。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柜台，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请、请问……这本相册……是、是从哪里来的？”
年轻的店主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不凡、却眼眶通红、情绪明显失控的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哦，这是一位先生寄放在这里代卖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位特别在意晚霞的客人看中了它，就把它送给那位客人。”
“他……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周及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和无措。
“那位先生姓洛。”店主被他的情绪感染，语气也变得小心起来，他指了指窗外斜对面，“他在那所高中教书，好像叫……洛雨？对，是叫洛雨老师。”
周及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夕阳正以不可挽回的速度沉向地平线，漫天晚霞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天空渲染得瑰丽、悲壮而又温柔。
柔和的金光铺满了安静的街道，也透过书店古老的玻璃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街道对面，那所中学的门口，一个清瘦的、穿着浅色外套的身影正推着一辆略显陈旧的自行车走出来。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场盛大落幕的霞光，侧脸在温暖的光线中显得柔和而宁静，鬓角染着霜色，身形单薄却挺拔。
时光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倒卷回流。 那个梧桐树下温柔抚摸小狗的白衣少年，那个在河边被他告白时脸红失措的少年，那个在烟花下被他拥入怀中微微颤抖的少年……
无数个身影跨越了二十多年的山海，与窗外霞光中这个安静望天的身影缓缓重叠，清晰得令人窒息。
周及抱着那本沉重无比的相册，像抱着自己沉甸甸的一生，站在书店门口，头顶的风铃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发出喑哑而清脆的声响。
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被夕阳浸染的街道，隔着二十多年无法计量的、充满遗憾与思念的时光，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
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他没有走过去。
没有呼喊他的名字。
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轻微的声响就会惊破这如同幻觉般的一幕。
晚霞的光芒为洛雨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望着天空的侧脸宁静而专注，仿佛在与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世界对话。
周及能看到他眼角细细的纹路，能看到他鬓角星星点的白发，能看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
这些痕迹非但没有抹去他记忆中的模样，反而让那份存在于心底的影像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深刻、更加令人心痛。
周及忽然想起多年前，洛雨问他：“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啊？”
他当时回答：“因为你是我干枯地里的及时雨。”
而今，跨越半生，洛雨在明信片背面写：“你是我干枯地里，唯一的及时雨。”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守着那份早已被世俗判定为“不该存在”的感情；不止他一个人，在每个晚霞满天的时刻，想起青春里那个照亮彼此的人；不止他一个人，心田早已干枯，却还在无声地等待着那场永远不会再来的雨。
书店内的灯光悄然亮起，昏黄温暖，与窗外渐暗的天色形成对比。
年轻店员安静地整理着书架，没有打扰这位显然沉浸在巨大情绪中的客人。
周及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看到对面的洛雨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看不见，却重重地落在周及的心上。
然后，洛雨推着自行车，慢慢地朝着与书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周及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背影，像是要将这瞬间的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他知道，有些故事，在最好的年纪已经写完了结局。
有些相遇，错过了就是一生。有些爱，只能深埋心底，成为供养余生的养料，却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洛雨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融入街道尽头沉沉的暮色中，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周及依然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相册。
外面的天空，晚霞已经褪去了最绚丽的色彩，只剩下天边一抹淡淡的橘红，恋恋不舍地留恋着即将到来的黑夜。
他终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秋夜微凉的寒意和旧书店特有的书香。
年轻店员走过来，轻声说：“先生，这本相册，您要带走吗？”
周及低头，看着怀中沉甸甸的相册，指尖轻轻抚过皮质封面，那里还残留着他刚才那滴泪水的痕迹。
他点了点头，声音依然沙哑，却平静了许多：“是的。谢谢。”
他付了钱——虽然店主说过是“送给”有缘人，但他还是坚持付了远超相册价值的金额。
抱着相册，他推开书店的门，风铃再次发出喑哑的声响，像是在与他道别。
秋夜的街道已经华灯初上，周及没有立即上车，而是抱着相册，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二十多年前那个陪洛雨倒垃圾的傍晚的身影，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他走到刚才洛雨站立的地方，停下脚步，仰起头，看向洛雨刚才望着的天空方向。
此刻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残霞，微弱，却依然坚持地亮着。
“洛雨，”他在心里轻轻地说，这个名字跨越二十多年的时光，再次郑重地、完整地出现在他的思绪中，“我也从未忘记。”
那些青春年少的懵懂心动，那些偷偷牵手的甜蜜战栗，那些被迫分离的撕心裂肺，那些漫长岁月里的无声思念……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回应。 他们或许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不会再对话，但他们用几乎一生的时间，证明了那份爱真实地存在过，并且从未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沉默地、固执地、成为了彼此生命的一部分。
周及最终抱着那本承载着洛雨半生足迹和心事的相册，回到了车上。
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将相册放在副驾驶座上，如同放置一件稀世珍宝。
他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搜索了那所中学的网站。
在师资介绍一栏，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洛雨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简单的衬衫，戴着细框眼镜，对着镜头温和地笑着，眼神清澈依旧，只是多了许多岁月的沉淀。
周及的手指悬在屏幕上，久久没有移动。
最终，他关掉了网页，将手机放到一边。
他发动了汽车，驶入流光溢彩的城市夜色中。
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座他们共同生活却从未再相遇的城市，此刻在周及的眼中，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意义。
他知道，从今往后，在每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他依然会想起洛雨。
但那份思念，或许不会再伴随着那么沉重的疼痛和遗憾了。
因为它得到了回应。
无声的，延迟了二十多年的，却震耳欲聋的回应。
他们的及时雨，最终没有再次降临，却以另一种形式，滋润了彼此干涸半生的心田。
这就够了。
周及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相册，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温柔的弧度。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阑珊，而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终于彻底隐没于地平线之下。
黑夜降临，但明天，依然会有新的太阳升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余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