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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雪里退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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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昌二十七年正月二十三,京师大雪。
 雪片大如鹅羽,自乌青穹顶旋落,一层层覆在谢家朱漆兽环大门上,像给匾额里“开国承恩”四个字缝了层素纱。
 三更鼓响,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盏孤灯晃出微黄。门房老赵缩着脖子呵白气,才要落锁,忽闻长街尽头有车轮碾雪声。
 “谁?”老赵眯眼,灯影里一辆青帷小车缓缓停定。帘角挑起,探出一只戴着雪色手套的手——指节分明,却纤细,腕上笼一串极细的星月菩提。
 那手微一用力,整个人便探身而出。狐裘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点下颌,肤色被雪色映得近乎透明。
 老赵愣了半息,猛地跪倒:“大……大姑娘?”
 谢清婉‘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雪落。
 她抬头望门楣,睫上碎雪扑簌。——谢家,她活过一世又死过一次的地方,终于又踏回来了。
 辚辚车马声被风雪掩住,无人知谢家嫡长女昨夜自庄子里星夜赶回。
 拂晓前,谢清婉已立在松鹤堂外。
 堂内暖香扑面,炭笼里银骨炭噼啪作响。谢太夫人着绛紫锦褙子坐正中,手里捻一串沉香木佛珠,指节停顿,目光落在门槛那道瘦削身影上。
 “祖母。”谢清婉解了兜帽,双膝触地,脊背笔直。
 太夫人眼底一瞬惊愕,旋即沉如深水:“谁准你回京?”
 “孙女来退婚。”
 七个字,雪片般坠在暖融融的松鹤堂,惊得太夫人指间佛珠“啪”一声断了线,香木子哗啦啦滚了一地。
 满京谁不知,谢氏与沈氏这桩婚约是开国公留下的口谕。
 沈氏嫡长孙沈如晦,年十七,已中举人,才名冠绝京华;谢氏清婉,更是自幼被称“女诸生”。两家结亲,被视为世家联姻的范本。
 如今,范本要被其中一方亲手撕了。
 太夫人眯眼:“退婚?你可知沈氏昨日才请期,二月二便来过大聘。”
 谢清婉抬眸,声音平缓:“正因其要来,孙女才要先退。沈家欲以谢氏为梯,孙女不才,不愿做梯。”
 前世,她便是二月二接了沈家聘书,三月春闱,沈如晦高中会元,四月殿试点状元,五月谢氏被卷入“科场泄露”案,满门几乎下狱。
 沈如晦跪在金阶前,慷慨陈词:“臣与谢氏女,婚约早定,不敢因私废公。”
 皇帝赞许其“大义灭亲”,谢氏百口莫辩,她谢清婉从正妻沦为“贬妻为妾”,连累父兄被流放。
 这一回,她要先断梯,再拆楼。
 太夫人沉默良久,忽道:“你退婚,凭什么?”
 谢清婉自袖中抽出一折薄薄的纸,双手奉上。
 “沈如晦在外书房私作《劝藩镇入朝疏》,墨宝在此。若此疏落入御史之手,沈氏恐有‘离间宗室’之嫌。孙女若携此退婚,沈家必不敢纠缠。”
 太夫人展开一瞧,眼底终于起了波澜。——笔迹确是沈如晦,内容更足以让沈氏满门抄斩。
 “你如何得之?”
 “雪夜路过,偶然拾得。”谢清婉垂眸。
 自然不是“偶然”。前世沈如晦酒后亲手递给她:“婉婉,他日我以此疏立功,你便是状元夫人。”
 那时她羞红满面,如今只觉恶心。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蓦地笑了:“好,好个偶然!谢清婉,你可知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也许是万丈深渊?”
 “孙女愿一赌。”
 赌这一回,她不再站在深渊边,而是亲手把别人推下去。
 午后,雪霁初晴。
 谢家正门罕见地中开,一乘青帷小车直出,后随两匹空鞍马。车辕上坐着个脸生的素衣少女,怀里抱一只黑漆描金匣。
 长街两侧早聚了看热闹的百姓——谢家匾额上“开国承恩”四字被红绸蒙住,像要给喜事冲喜,又似给丧事戴孝。
 沈府门前,沈尚书正亲自督管挂灯结彩,一抬抬系红绸的箱笼自侧门抬入,爆竹屑在雪地里红得刺目。
 忽有沈府小厮飞奔而来,面色惨白:“老爷,谢……谢家大姑娘来了,说要——退婚!”
 爆竹声恰在此刻噼啪炸响,沈尚书耳边却只余嗡鸣。
 沈府正堂。
 沈尚书端坐主位,指间茶盖“叮”地碰了一下茶盏,声音不大,堂下却瞬间寂静。
 谢清婉立于堂中,狐裘已褪,只着月白襦裙,发间无珠无翠,一双眸子却静若深海。
 “退婚?”沈尚书声音温和,却含威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谢大姑娘此举,不怕天下唾骂?”
 谢清婉抬手,素衣少女立刻奉上一只黑漆匣。
 匣盖开启,露出里头一叠宣纸,最上面一页,赫然是沈如晦手书的《劝藩镇入朝疏》。
 沈尚书脸色骤变。
 “世伯。”谢清婉第一次改口,不再唤“岳父”,“沈氏才高,清婉无德,不敢高攀。愿以婚书、信物奉还,自此各生欢喜。”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如碎玉落盘。
 沈尚书盯着那疏,额角青筋微跳,半晌,忽地朗声大笑:“好一个各生欢喜!既如此,沈某不强求。”
 他抬手,示意管家接过黑漆匣,却无人注意,他另一只负在背后的手,已攥得指节泛白。
 当夜,沈府书房。
 沈如晦自外头踏雪而来,肩头尚积碎雪,入目便见书案上那熟悉的笔迹。
 “父亲!”少年俊容血色尽褪,“为何——”
 “为何?”沈尚书回身,一掌掴在他脸上,“你写此疏时,可想过会为沈氏招来何祸?”
 沈如晦踉跄一步,耳畔嗡鸣,却听父亲冷声续道:“谢家女退婚,是救你一命,也是给我沈氏一记耳光。这耳光,你得受着。”
 雪光映在少年面上,苍白如纸。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他高头大马,状元及第,谢清婉凤冠霞帔,对他盈盈一拜。
 如今,梦碎了。
 同一刻,谢府后巷。
 谢清婉立于角门下,伸手接住一片落雪,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姑娘,”素衣少女低声问,“退婚成了,下一步呢?”
 “下一步?”谢清婉轻轻握拳,雪水自指缝渗出,冷得刺骨。
 “下一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她抬头,望向远处皇城方向,眼底映着万家灯火,像燃着一场无声的大火。
 ——沈如晦,这不过是第一子。
 ——萧执,你我尚未谋面,却已迟了一世。
 ——天下,且等着。
 雪又下了,纷纷扬扬,掩住车辙,也掩住少女眼尾一抹极淡的猩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