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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夜还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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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时,正是五更。
皇城钟鼓透过湿冷的空气传来,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固执地割着人的耳膜。谢清婉坐在软轿里,轿帘缝隙透进碎蓝天色,她数着更点——
鼓三百三十下,刚好是京卫换岗的时辰。
前世,她死的那夜,也如今日一般,更鼓森严。
“姑娘,到府了。”轿外,婢子阿辞低声禀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破夜色。
谢清婉“嗯”了一声,却不急着下去。她先伸手拂去裙角并不存在的褶皱,这才掀帘。
朱漆大门紧闭,铜灯在檐下晃荡,映出“开国承恩”四字。
她抬眼,目光掠过匾额,掠过石狮,掠过阶前积雪——雪面平滑,没有脚印。
谢家尚未有人起身。
阿辞顺着她视线,轻声解释:“昨夜三更后,老奴亲自锁了侧门,如今钥匙在此。”
谢清婉点头,伸手:“给我。”
铜钥匙冰凉,她握在掌心,像握住一条蛇——冷、静,且有毒。
“叫门。”
阿辞叩环,三下,不重,却脆。
门房小厮揉着眼开门,一见是她,瞌睡瞬间飞散,腿一软就要跪:“大……大姑娘?”
谢清婉抬手止住:“嘘——”
她不愿惊动阖府。至少,现在还不愿。
松鹤堂里,炉火将熄未熄,银骨炭覆着一层白灰,像垂死老人的皮肤。
太夫人素来起得早,可今日也还未起身。
谢清婉立在廊下,隔着窗纱,听见里头老嬷嬷压低的声音:“……沈家聘礼单子,再加三十台,已送到正院,说是给二姑娘添妆。”
“二姑娘”三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耳膜。
谢清婉垂眸,无声笑了笑。
前世,她死时,谢清音正披着凤冠霞帔,由沈如晦亲手接入中宫。
那时,谢清音对她说:“姐姐,你占着嫡位太久了。”
如今,她退婚,沈家却急不可耐要把聘礼转给“二姑娘”。
真有意思。
她抬手,叩门。
“谁?”老嬷嬷警觉。
“清婉,给祖母请安。”
里头静了一瞬,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门被拉开,暖香扑面。
太夫人坐在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新的沉香木佛珠,目光沉沉:“进来。”
谢清婉踏入,解下狐裘,递与阿辞,然后跪下,脊背笔直。
“孙女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没叫起,只打量她。
月白襦裙,发间无珠翠,耳垂却戴着一对极小的南珠——那是她母亲遗物。
太夫人目光微动,终于开口:“你可知,沈家昨夜又送了三十台聘礼?”
“知道。”谢清婉抬眼,“孙女正是为此而来。”
“哦?”
“沈家此举,意在逼谢氏表态。孙女既已退婚,若祖母不收,沈家便可对外宣称‘谢氏傲慢’;若祖母收了,便是默许二妹代嫁。”
太夫人捻珠的手指一顿。
谢清婉继续:“无论哪种,谢氏都落人口实。孙女有一策,可反客为主。”
“说。”
“祖母即刻起身,亲自押着聘礼,随孙女去沈府——退礼。”
太夫人眯眼:“你要我亲自去?”
“是。”谢清婉声音平稳,“祖母去,代表谢氏宗房;孙女去,代表受害一方。祖孙同行,既全了礼数,又堵了悠悠之口。沈家不敢不收。”
太夫人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你倒算得精。只是,清音那边……”
“二妹若真欲嫁沈如晦,待此事平息,孙女可为她另谋良配。”谢清婉顿了顿,“但若她急在此时,便坐实了‘姐妹易嫁’的笑话,于谢氏无益。”
太夫人深深看她一眼,终于抬手:“起吧。更衣。”
沈府门前,雪被扫得干干净净,红绸却愈发刺目。
太夫人与谢清婉一前一后下轿。
沈尚书亲自迎出,目光在太夫人脸上停了一瞬,又滑向谢清婉,笑意不达眼底:“老夫人亲临,沈某有失远迎。”
太夫人淡淡一笑:“不敢当。老身特来归还聘礼,并代孙女致歉。”
沈尚书侧身:“里边请。”
正堂内,沈如晦立在父亲身后,一身月白锦袍,腰间佩玉,温润如玉。
谢清婉进门时,他抬眼,目光与她相撞。
那一瞬,她清晰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想必一夜未眠。
她垂眸,福身:“沈世兄。”
沈如晦喉结微动,终究只回了一礼:“谢大姑娘。”
太夫人端坐,接过茶盏,却不饮,只轻轻放下:“沈家高门,谢氏不敢攀附。昨日所退,乃清婉一人之私;今日所还,乃阖府之礼。望沈大人海涵。”
沈尚书笑:“老夫人言重。孩子们无缘,做长辈的,岂能强求?”
话音落,他抬手,管家呈上退礼单子。
谢清婉扫一眼,心底冷笑——沈家竟将昨日那叠《劝藩镇入朝疏》也夹在聘礼中,一并退还。
这是示好,也是警告:
——谢氏守口如瓶,沈氏既往不咎。
她抬眼,与沈如晦再次对视。
少年眼底有痛色,却更多的是困惑——
他不懂,为何昨日还“偶然拾得”他手书的姑娘,今日竟能如此平静地斩断一切。
谢清婉收回目光,起身告辞。
回府途中,太夫人闭目养神,忽地开口:“你今日,看沈家那小子了吗?”
“看了。”
“如何?”
“皮囊如故,骨已腐朽。”
太夫人睁眼,深深看她:“你从前,不是最赞他‘温润如玉’?”
谢清婉望向窗外雪色,轻声道:“孙女死过一次,眼瞎好了。”
太夫人不再言语,只伸手,覆在她手背上。
老人掌心粗糙,却温暖。
五
夜半,谢清婉披衣而起,独自立于后院梅树下。
雪月交辉,一树红梅如血。
她伸手,折下一枝,指腹被刺破,血珠渗出,她却不觉疼。
阿辞提着灯笼寻来,见状惊呼:“姑娘!”
谢清婉摇头,将梅枝递给她:“插瓶,置于案头。”
阿辞不解,却照做。
回房后,谢清婉铺开宣纸,执笔蘸墨,写下两行字:
——“沈氏已退,下一步:江知微。”
她吹干墨迹,将纸折起,放入一只小小锦囊。
“阿辞,明日替我去一趟北城兵马司,寻江校尉,就说——”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落:
“故人请她,初三午后,醉仙楼一叙。”
阿辞领命,却忍不住问:“姑娘怎知江校尉一定来?”
谢清婉垂眸,指腹摩挲着锦囊。
——因为,前世,江知微为她战死时,最后一句话是:
“清婉,若有来生,我先护你。”
今生,她要先护江知微。
窗外,雪又下了。
谢清婉立于窗下,看雪片扑簌簌落在梅枝上,渐渐覆住那抹猩红。
她伸手,合上窗棂。
夜已深,而更鼓未停。
她知,这仅是第二日。
前路还长,仇人还多。
但,无妨。
她已归来,便不会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