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遥见夏》渡边悠

5、番茄蛋花汤

　　周三上午是分子生物学实验课。顾知遥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实验室，换上白大褂，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今天实验所需的仪器和试剂清单，将自己的实验台面再次用酒精棉片擦拭一遍后，才安静地坐下，翻阅实验手册。

　　这是她的领域。安静，有序，每一步都有清晰的原理和可预期的结果。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微涩气息，让她感到安心。

　　同学们陆续到来，实验室里响起低低的交谈声和器械碰撞的轻响。顾知遥沉浸在自己的准备工作中，直到感觉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她很少在课上查看手机，但鬼使神差地，她拿出来瞥了一眼。

　　夏天见呀：「【探头】知遥知遥，在干嘛呢？我们经济学原理课好无聊啊，老师在讲看不见的手，我只看得见我的眼皮在打架【困】」

　　后面跟了一个小猫钓鱼（打瞌睡）的表情包。

　　顾知遥的指尖在冰冷的实验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她想象着林见夏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强撑着眼皮，偷偷在桌下打字的样子，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她回复得很简短：「实验课。预习。」

　　几乎是秒回。

　　夏天见呀：「哇！实验室！是不是那种很高端很多仪器的地方！好玩吗？」

　　G.：「需要专注。」

　　夏天见呀：「明白明白！不打扰大学霸搞科研！【敬礼】加油！争取不要炸了实验室哦！【开玩笑啦】」

　　顾知遥看着那个夸张的“炸实验室”的玩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机调成静音，收回口袋。但某种微小的、被牵挂的暖意，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极淡却无法忽视地晕染开来。

　　实验内容并不复杂，但步骤繁琐，需要极高的耐心和精准的操作。顾知遥全神贯注，动作稳定而流畅，移液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次取液都分毫不差。同组的男生几次想搭话，都被她周身那种“请勿打扰”的专注气场挡了回去。

　　直到两个小时后，大部分实验步骤完成，等待最后一项反应结果的间隙，她才得以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郁郁葱葱的树木，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手机又亮了一下。

　　夏天见呀：「【图片】」夏天见呀：「解放了！终于下课了！你们实验做完了吗？是不是很累？饿不饿？」

　　图片是林见夏对着教室窗户做的鬼脸，背景是熙熙攘攘往外走的人群。

　　顾知遥估算了一下时间，回复：「快了。还可以。」

　　夏天见呀：「那……我去找你？我就在你们生科楼附近！刚蹭了经院学姐的小电驴过来的！给你带了点补充能量的好东西！」

　　顾知遥微微一怔。林见夏……跑到生科楼来了？还带了东西？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实验室不是闲聊的地方，她也不习惯在同学面前……接待访客，尤其是林见夏这种自带高光和音效的访客。

　　但她打字的手指顿了顿。眼前闪过林见夏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以及她举着手机锲而不舍的样子。

　　G.：「还在实验楼三楼。不方便太久。」

　　夏天见呀：「收到！五分钟内抵达战场！保证不打扰革命工作！」

　　顾知遥收起手机，回到实验台前，将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做完，数据记录得清晰工整。同组的同学已经开始闲聊着商量中午去哪吃饭。

　　“顾知遥，一起食堂吗？”一个女生客气地问了一句。

　　“你们先去吧，”顾知遥一边脱下白大褂叠好，一边轻声说，“我还有点事。”

　　几个同学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毕竟顾知遥是出了名的准时和规律，很少有事能打乱她的作息。但他们也没多问，结伴离开了。

　　实验室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顾知遥走到实验室门口，刚站定，就听到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哼唱——依旧是那首“都是月亮惹的祸”，依旧跑调得厉害。

　　林见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她今天穿了一件橙色的连帽卫衣，像一颗移动的小太阳，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袋子。

　　“知遥！”她看到门口的身影，立刻加快脚步跑上来，气息微喘，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我没来晚吧？你们实验室看着好高级啊，门口还要换鞋吗？”她说着，好奇地探头往实验室里望了一眼，看到那些精密的仪器，立刻缩回脑袋，吐了吐舌头，“哇，感觉我进去会碰坏什么东西。”

　　“不用进来。”顾知遥看着她，“什么事？”

　　“喏，给你！”林见夏把手中的袋子递过来，眼睛弯弯的，“我看你上次吃三明治好像挺喜欢金枪鱼的？给你买了个金枪鱼饭团，还有这个，海盐芝士味的酸奶！哦对了，还有这个！”她又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盒东西，塞进顾知遥手里。

　　那是一盒小小的、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豆。

　　“补充能量！”林见夏笑嘻嘻地说，“脑力劳动很消耗糖分的！我每次上完头疼的课就得赶紧吃点甜的。”

　　顾知遥看着手里的东西——温热的饭团，冰凉的酸奶，还有一小盒甜蜜的负担。她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这种细致到近乎琐碎的关怀，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谢谢。”她轻声说，语气比平时软了些许，“其实不用……”

　　“用的用的！”林见夏打断她，一副“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的表情，“你肯定一做实验就忘了时间，等下去食堂又好菜都没了。快趁热吃饭团！我挑了好久，这个口味卖得最好！”

　　顾知遥确实有点饿了。长时间的专注耗神，胃里空落落的。她拆开饭团的包装，咬了一口。米饭温热软糯，金枪鱼沙拉馅料充足。

　　“怎么样？”林见夏紧紧盯着她，像是在等待美食评审的肯定。

　　“不错。”顾知遥点点头。

　　林见夏立刻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比自己吃了还高兴。她靠在实验室门边的墙上，晃了晃脑袋：“你们实验室什么味道？有点怪怪的，但又挺好闻。”

　　“消毒水和乙醇。”顾知遥解答。

　　“哦——”林见夏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就是你说的那种‘很干净的味道’！我记住了！”

　　两人一个安静地吃着饭团，一个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经济学课上的趣事，抱怨那个说话像催眠一样的老师。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有路过的生科同学好奇地看过来几眼，目光在沉静的顾知遥和活泼的林见夏之间转了一圈，带着些许探究。顾知遥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以往那种被注视的不适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林见夏的存在，像一道温暖而喧闹的屏障，隔绝了那些探究，也让她的沉默显得不那么突兀。

　　“你下午什么课？”林见夏问。

　　“没课。去图书馆。”

　　“真好！我下午还有两节高数……”林见夏的脸垮了下来，哀叹一声，“我的噩梦开始了。知遥，你们学生物的是不是数学也超好？”

　　“尚可。”顾知遥回答得保守，但看着林见夏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需要，可以问我。”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微微愣了一下。这不像她会主动说出的话。

　　林见夏却像是中了头彩，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真的吗？！太好了！救命恩人！等我被高数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就靠你救命了！”她双手合十，做了个夸张的感谢动作。

　　顾知遥被她逗得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饭吃完了，酸奶也喝完了。林见夏看着顾知遥仔细把垃圾收好，满意地点点头：“任务完成！能量补充完毕！那我就不耽误大学霸去图书馆攀登科学高峰了！”她挥挥手，准备撤退。

　　“林见夏。”顾知遥忽然叫住她。

　　“啊？怎么了？”林见夏回头。

　　顾知遥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停顿了一秒，才说：“谢谢你的饭团和酸奶。”

　　林见夏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大大地绽开，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惊喜：“哎呀，小意思啦！你喜欢就好！下次再给你带别的口味！”她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脚步轻快地跑下楼，哼跑调的歌的声音渐渐远去。

　　顾知遥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盒小小的巧克力豆。铝箔纸包装在指尖留下微凉的触感。

　　她回到实验室，拿好自己的东西，锁好门。走向图书馆的路上，她剥开一颗巧克力豆放进嘴里。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微苦的回味。

　　下午的阳光很好。她在图书馆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翻开书页前，她又看了一眼手机。

　　夏天见呀：「安全抵达高数战场！开始与微积分搏斗！【视死如归】」夏天见呀：「巧克力豆好吃吗？我超喜欢那个牌子的！」

　　顾知遥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

　　G.：「到了。好吃。」

　　她放下手机，开始看书。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书页上。她发现，自己今天似乎，比平时更容易进入专注状态。

　　傍晚时分，顾知遥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食堂吃晚饭。手机震动，是“今天吃什么”群的专属提示音。

　　夏天见呀：「【瘫倒】终于……活下来了……高数是什么反人类发明！」夏天见呀：「知遥你去食堂了吗？求偶遇！需要美食治愈我受伤的心灵！」

　　顾知遥看着消息，脚步微微一顿，改变了原本想去人少的一食堂的计划，转向了更远但菜色更丰富的三食堂。

　　她到的时候，三食堂正是人流高峰。她目光扫视一圈，很快就在一个靠柱子的座位发现了那个显眼的橙色身影。林见夏正无精打采地用筷子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对面坐着她的东北室友，似乎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

　　顾知遥打好一份简单的饭菜——番茄蛋花汤，清炒莴笋，一小份米饭。她走过去，在林见夏旁边的空位坐下。

　　林见夏先是没注意，直到对面的室友停下话头，好奇地看着她身边，她才茫然地转过头。

　　“知遥？！”她脸上的沮丧瞬间被惊喜取代，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真的来了！哇！我们太有默契了吧！”

　　对面的东北妹子爽朗地笑起来：“哟，见夏，这就是你老念叨的那位生科院学霸朋友啊？你好你好，我是见夏的室友，王曼。”

　　顾知遥对王曼点了点头：“你好，顾知遥。”

　　“知道知道，常听见夏提起你，说你厉害又好看。”王曼心直口快，说得林见夏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你吃的什么呀？”林见夏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顾知遥的餐盘上，随即皱起了脸，“哇，好清淡。怪不得你这么瘦。来来来，尝尝我的红烧肉，王曼推荐的，可好吃了！”她说着就要把自己的餐盘推过来。

　　“不用。”顾知遥轻轻挡了一下，“我吃这些就好。”

　　“哦，对，你有你的习惯。”林见夏想起来似的，收回手，但还是不由分说地用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大勺玉米虾仁放到顾知遥的汤碗旁边，“这个不油，好吃的！你尝尝嘛！”

　　顾知遥看着那颗颗金黄的虾仁，又看看林见夏期待的眼神，默默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尝了尝。

　　“怎么样？”林见夏追问。

　　“嗯。”顾知遥点头。

　　林见夏又高兴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地跟王曼和顾知遥吐槽今天高数课的悲惨遭遇。王曼时不时插科打诨，顾知遥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林见夏夸张地描述某个公式像天书时，轻声纠正一两个术语错误。

　　食堂喧闹的人声仿佛成了背景板。顾知遥小口喝着温热的番茄蛋花汤，酸甜的口感恰到好处地安抚了看书的疲惫。她听着身边女孩活力十足又略带委屈的抱怨，看着对面室友爽朗的笑容，忽然觉得，这样嘈杂而充满生活气息的晚餐，似乎……也并不坏。

　　吃完饭，王曼有事先走了。林见夏和顾知遥一起把餐盘送到回收处。

　　“啊，吃饱了终于活过来了！”林见夏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顾知遥，“你回宿舍吗？”

　　“嗯。”

　　“一起走一段吧！消化消化！”林见夏自然地说。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间小路上比白天安静许多。

　　“其实高数也没那么难，对吧？”林见夏忽然说，语气轻松了些，“就是刚开始有点不习惯。你刚才一说，我就明白点了。”

　　“嗯，入门后就好了。”顾知遥说。

　　“嗯！我觉得我又有信心了！”林见夏蹦跳了一下，撞了一下顾知遥的肩膀，又很快弹开，“谢谢你啊，知遥。”

　　顾知遥被她撞得微微晃了一下，肩膀接触的地方留下一点短暂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力道。她没有躲开，只是轻声说：“不客气。”

　　走到岔路口，该分开了。

　　“那我回去啦！”林见夏挥手，“晚上还要啃一会儿书。下次高数课之前，我能……微信上问你点问题吗？”她问得有点小心翼翼，眼里却闪着光。

　　“可以。”顾知遥点头。

　　“太好了！谢谢知遥老师！”林见夏笑得见牙不见眼，“晚安！”

　　“晚安。”

　　顾知遥看着那抹橙色消失在暮色里，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楼。晚风带着凉意，吹动她的发梢。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卡通笑脸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下午关于巧克力豆的对话。

　　她指尖微动，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发过去一句。

　　G.：「番茄蛋花汤，味道还可以。」

　　几秒后，手机亮了。

　　夏天见呀：「！！！你居然会评价食堂的汤了！」夏天见呀：「可喜可贺！下次我也去试试！」夏天见呀：「【小猫转圈欢呼.gif】」

　　顾知遥看着那个旋转欢呼的小猫，熄灭了屏幕。

　　夜空中有稀疏的星子闪烁。她想起实验室窗外那棵树的形状，想起巧克力豆的甜味，想起番茄汤的温热，想起撞在肩膀上的、短暂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力度。

　　一种非常非常细微的、近乎雀跃的情绪，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气泡水糖，悄无声息地在她心底炸开一点点微甜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