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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残灯映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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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尚未亮透。
黎明前那最深沉的黑暗混杂着风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废弃的村庄里,篝火已尽数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在寒风中挣扎着,旋即被吹散。
三十名陷阵营最精锐的骑士,已经沉默地集结在了村口。他们是张力从全军中亲手挑选出的真正的百战之士。每一个人都换上了从袁术军斥候身上剥下的还算干燥的衣物。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如同山岩般的沉寂。
陈宫被安置在一匹缴获而来性情最温顺的战马背上,他的身体被数层厚实的皮毛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张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一名骑士负责在前方牵引着缰绳,另一人则紧随其后,随时准备应对一切颠簸。他就像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琉璃,被这群铁血的战士用最笨拙、也最谨慎的方式守护在中间。
高顺为他戴上了自己的兜帽,遮住了那不断灌入的寒风。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马背上的水囊与干粮,而后翻身上马,目光投向了村内。
村子的空地上,剩下的数百名陷阵营士卒已经列好了队形。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即将远行的同袍,眼神复杂。那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属于袍泽之间的诀别。他们知道,这一别或许便是永别。
张力大步上前,对着高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将军,保重。”他的声音嘶哑而沉稳。
高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而后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转头向西。
“出发!”
一声令下,小队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瞬间冲入了茫茫的风雪之中,很快便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张力一直站在村口,直到那最后一点马蹄声的震动也彻底被风雪吞噬。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那数百双等待着他命令的眼睛。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不舍与悲伤,只剩下一种如同钢铁般的决绝。
“弟兄们,”他的声音传遍了小小的村庄,“将军与军师,已经踏上了生路。而我们的任务,便是帮他们将这条生路铺平!”
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在晨曦的微光下反射出森然的白光。
“我们的任务不是活下去。而是尽可能地吸引更多的敌人,尽可能地为将军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我们要让袁术,让这淮南所有的敌人都相信,我们才是吕奉先军的主力!”
他高高举起长刀,直指北方。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传我号令,全军拔营,向北进发!”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垂死挣扎。剩下的陷阵营将士,如同得到了某种解脱一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他们不再掩盖行踪,反而故意留下了大量清晰的脚印与马蹄痕。他们甚至将缴获的袁术军旗帜倒插在村口的雪地里,那是一种充满了挑衅的无声宣言。
这支注定要走向毁灭的军队,在他们的副将的率领下踏上了一条光荣的道路。他们的每一步,都是在为远方那队骑兵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与此同时,高顺率领的小队正在风雪中与死神赛跑。
他们选择的是一条更为凶险的西行之路。这条路会让他们暂时远离刘备大军所在的东方,也会避开袁术主力回防寿春的北方。但代价是,他们将要穿过一片更为广阔的、敌我不明的区域。这里或许有袁术的地方驻军,或许有趁乱而起的盗匪,更或许,有那些比盗匪更加可怕的、因饥荒而失去理智的流民。
风雪是他们最好的掩护,却也是最致命的杀手。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小刀,刮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马蹄踏在被积雪覆盖的冰面上,好几次都险些滑倒。他们不敢生火,只能在短暂的休息间隙里围成一圈,用体温为中间的陈宫抵御着那足以夺人性命的严寒。
高顺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悬于一线。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亲自探查一次陈宫的鼻息,触摸一次他额头的温度。那滚烫的温度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陈宫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中,陈宫似乎恢复了一丝神智。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却因高烧而显得浑浊不堪。他看着眼前这张沾满了雪霜的脸,嘴唇微微翕动。
“将军……”
“我在。”高顺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下邳……下邳城防,东门……有……有缺……”陈宫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小心……曹操……此人……心机……深……不可……测……”
他还记挂着战事,记挂着那些潜藏的威胁。即便是在他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时刻,他那颗大脑,依旧在为吕布的霸业做着最后的推演。
高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握紧了陈宫冰冷的手,沉声道:“公台,撑住!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家……”陈宫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无边的昏沉所吞噬。
高顺为他裹紧了披风,再次上路。他的心中比之前更加焦急。他知道,陈宫的时间不多了。
两日之后,他们在一处结了冰的渡口遭遇了险情。一支约有百人的地方巡防队正在那里驻扎。想要绕过去至少要多花半日的时间。而这半日对于陈宫来说或许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冲过去。”高顺的决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将陈宫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前,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他麾下那三十名骑士也同时抽出了兵刃。他们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狼群般的冷静与凶狠。
“随我破敌!”
一声低喝,三十骑如同一柄烧红的锥子,狠狠地刺向了那支还在生火做饭、毫无防备的巡防队。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便被这支从天而降的精锐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高顺一马当先,剑锋所指,无人能挡。他没有恋战,他的目标只是凿穿对方的阵型,打开一条通路。
一场短暂而血腥的冲杀之后,他们成功地冲过了渡口,将那支混乱的敌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代价是,他们中有三名骑士受了伤。所幸伤势不重。
而就在他们冲过渡口的同时,在百里之外的北方,张力率领的大队也终于与他们的宿命相遇了。
袁术麾下的大将桥蕤率领着一支近五千人的追兵,终于追上了这支“吕布主力”。在一片名为“青枫坡”的开阔地带,张力下令,全军结阵。
他知道,这里便是陷阵营的埋骨之所。
他最后一次遥遥望向了西南方,那是将军离去的方向。而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压压的敌军,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弟兄们!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便让淮南的这些鼠辈们看看,什么,才叫陷阵营!”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数百人的怒吼竟隐隐压过了对面数千人的声势。一场结局注定惨烈的阻击战就此爆发。
又过了三日。
高顺一行,已经连续五日五夜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们的人与马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好消息是,沿途他们再也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张力与他的大部队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成功地吸引了袁术军全部的注意力。
而坏消息是,陈宫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了。他的身体不再滚烫,反而变得冰冷。高顺知道,这是油尽灯枯的前兆。
就在高顺心中那最后一丝希望也即将被严寒与绝望吞噬之际。前方风雪的尽头,一座坞堡的轮廓隐约可见。坞堡的望楼之上,一面黑底红字的“吕”字大旗正在风雪中顽强地飘扬着。
那是下邳的边境哨卡!
“到了!我们到了!”一名骑士发出了喜极而泣的欢呼。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他们催动着早已疲惫不堪的战马,向着那座生命的灯塔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坞堡中的守军很快便发现了这支小队。当他们看清为首之人的面容,以及那面代表着陷阵营的玄色令旗时,整个坞堡都沸腾了。
高顺抱着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宫,冲入了坞堡的大门。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对着前来迎接的堡将,嘶声吼道:“医者!快找医者!”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很快便被带了过来。他颤抖着手探了探陈宫的鼻息,又翻看了他的眼皮,最后将手指搭在了陈宫那早已冰冷的手腕上。
高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老军医那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良久,老军医缓缓地收回了手,对着高顺摇了摇头。
“将军……恕老朽无能。”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军师大人他,已是灯枯油尽……只怕是……只怕是神仙难救了。”
高顺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击中了胸口。他看着怀中那个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人,一股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恐慌瞬间将他吞噬。
他赢了时间,赢了敌人,却最终要输给天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