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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风雪阻归程 ...

  •   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凶险。
      这句话在高顺的心中正被不断地印证。关羽大军的威压已如远去的山峦消失在风雪的尽头,但另一种更原始、更无孔不入的敌人,却将他们这支孤军紧紧地包裹了起来——那便是这天,这地,这无边无际的严寒。
      陈宫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他身体的滚烫与周围冰冷的世界形成了诡异的对比。高顺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紧紧裹在陈宫身上,又命人用数层衣物将他包住,但怀中之人依旧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嘴里喃喃念着一些无人能懂的破碎词句。偶尔,他会喊出一声“主公”,或是“季桓”,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与焦灼。
      高顺知道,他们不能再走了。陷阵营的士卒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意志坚如钢铁。但意志无法战胜冻僵的肢体与耗尽的体力。更何况,他们的主心骨,维系着这支军队灵魂的谋士,正在他怀中迅速地走向消亡。
      “传令,”高顺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全军转向西北,寻找避风之处,安营扎寨。”
      副将张力策马靠近,脸上满是忧色:“将军,此地乃是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扎寨?”
      “掘雪为墙,聚马为屏。”高顺的命令简单而冷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营地里,而不是死在行军的路上。去找,任何一个可以挡住风的土坡、山坳,都行。”
      陷阵营的士卒,再一次展现了他们恐怖的执行力。他们没有抱怨,没有迟疑,立刻分出数支斥候小队,向着不同的方向探查而去。剩下的人则自动地围成一圈,将高顺与昏迷的陈宫护在最中间,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抵挡着刺骨的寒风。
      一个时辰后,斥候带回了消息。在西北方十里处有一座废弃的村庄。
      当这支疲惫的军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那座被大雪掩盖的村庄时,一股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房屋多已倒塌,只剩下残垣断壁在风中呜咽。没有鸡鸣犬吠,更没有半分人烟。从一些屋中散落的破败家什来看,这里的人应该是在不久之前仓皇逃离的。或许是躲避袁术的苛捐杂税,或许是躲避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战火。
      这便是乱世的缩影。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更多的,是连枯骨都未曾留下,便已消散于天地间的无名百姓。
      高顺无暇感慨。他迅速地分派了任务。一部分人清理出几间还算完好的房屋,作为伤员与陈宫的休息之所;一部分人拆毁那些早已无人居住的破屋,取来木料,生火取暖;剩下的人则在村庄的外围,利用残存的墙壁与积雪,构建起临时的防御工事,并设下明暗哨。
      即使是在这样疲惫不堪的境地,这支军队依旧像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很快,几堆篝火在废弃的村庄中重新燃起了橙红色的光芒,驱散了些许寒意。士卒们围坐在火边,默默地啃着早已冻得像石块一样的干粮,用随身的兵刃刮下积雪,放在头盔里煮着热汤。没有人说话,只有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风雪刮过屋檐的呼啸声。
      最里间的一座土屋里,高顺亲自照料着陈宫。他笨拙地用热布巾,擦拭着陈宫因高烧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他从未做过这些事情。他的手习惯的是握剑,是杀人,是发布冰冷的军令。可此刻,他却希望能从这双手里,传递出哪怕一丝暖意,留住怀中这个人的性命。
      他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名为“无力”的感觉。在战场上,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他都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可以率领七百陷阵营,凿穿万人大军。但他却无法用手中的剑去对抗那正在吞噬陈宫生命的无形病魔。
      他想起了这一路行来陈宫所做的一切。在寿春城下,是陈宫用三寸不烂之舌,说退了不可一世的关羽,为他们所有人换来了一条生路。而在此之前,在汝南,在固始,在合肥,他们所执行的每一步,都离不开陈宫与季桓两人共同制定的、那如同天罗地网般的计策。
      高顺一向自负,他敬佩的人不多,吕布是其一,因为他有天下无双的武勇。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对陈宫也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甚至……是依赖。这种依赖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感到不安。他意识到,这支军队,不能没有吕布,更不能没有陈宫和季桓。武勇,只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而智谋,却能决定一群人的生死存亡。
      “水……水……”
      昏迷中的陈宫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高顺立刻拿起一旁温着的水囊,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嘴边,喂他喝了几口。陈宫的嘴唇干裂,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声仿佛夜枭般的极轻鸣叫。
      高顺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这是外围岗哨发出的最高等级的警报——有敌骑靠近,人数不多,但速度极快。
      他轻轻地将陈宫放下,为他盖好披风,而后拿起长剑,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闪身出了屋子。
      屋外,原本围坐在篝火边的陷阵营士卒早已悄无声息地散开,各自隐入了房屋的阴影、倒塌的墙壁之后。篝火依旧在燃烧,将整个村庄映照得如同一个温暖的陷阱。
      高顺伏在一处断墙之后,透过墙壁的豁口望向村外的雪原。风雪的间隙中,他看到了十数个黑点正在迅速地放大。那是袁术军的游骑兵。想必是这废弃村庄中亮起的火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将军,”张力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他身边,低声道,“是敌是友?”
      “整个淮南,除了我们自己,皆是敌人。”高顺冷冷地说道,“他们有多少人?”
      “约莫十五骑。看样子只是前来探查的斥候。”
      “不能放走一个。”高顺的命令不带一丝感情,“更不能发出大的声响。一旦让他们逃脱,引来大军,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张力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明白。交给属下。”
      一场无声的狩猎就此展开。那十五名袁术军的骑兵,大概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又见村中火光虽有,却无甚人声,只当是哪路逃难的流民在此歇脚,一个个都放松了警惕。他们催动着战马,骂骂咧咧地冲进了村口,想要抢些钱粮,再抓两个女人。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流民的哭喊,而是死亡的蛛网。
      当第一名骑兵踏入村口的瞬间,一根早已绷紧的绊马索,从雪地中弹起。战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马上之人还未等反应过来,数支弩箭便已从两侧的黑暗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咽喉。
      紧接着,破空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每一声都伴随着一名骑兵的落马。陷阵营的士卒如同潜伏在雪地中的狼群,他们利用每一处阴影,每一堵断墙,进行着教科书般的伏击。他们的射术精准而致命,每一箭都射向敌人没有甲胄防护的要害。
      最后的几名骑兵终于意识到自己踏入了鬼门关。他们惊恐地勒住战马想要逃离,但已经太迟了。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同时暴起。没有呐喊,只有刀刃切开皮肉的闷响,和尸体坠落雪地的声音。
      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十五名骑兵都变成了尸体。没有一个人能发出一声像样的警报,便被这群沉默的杀戮者彻底吞噬。
      高顺从断墙后走出,看着手下们熟练地处理着尸体,将他们拖入空屋,掩盖血迹。他的眉头却没有丝毫的舒展。
      这次偷袭的成功反而让他更加警醒。这说明他们并未彻底摆脱袁术的搜捕范围。这个村庄已经不再安全,而陈宫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
      他回到了屋中,看着依旧在昏睡中与病魔缠斗的陈宫,一个无比冒险的念头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
      继续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拖死在这里。陈宫会病死,而剩下的士卒也会在无休止的追杀与躲藏中被一一耗尽。
      必须改变。
      他站起身,对着门外喊道:“张力!”
      张力迅速入内,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将军,有何吩咐?”
      高顺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去挑选三十名最精锐的弟兄,备好最好的战马和三日的干粮。我将亲率他们,护送军师先行一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而你,率领剩下的所有弟兄,组成大队,放慢速度,向北潜行。记住,多留疑兵,抹掉痕迹,尽量拖延。七日之后,你们便可自行突围,返回徐州。”
      张力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高顺那双钢铁般坚定的眼睛,没有质疑,也没有请求。作为陷阵营的副将,他最清楚什么是命令。他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
      “末将,领命!”
      他抬起头,眼中只有一种属于军人的觉悟。
      “请将军放心,除非我等尽数战死,否则,绝不让任何追兵越过防线!”
      说完,他重重叩首,而后起身,转身大步而出,去执行这个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命令。
      高顺看着屋外那漫无边际的风雪,又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个生死不知的文士。他知道,分兵之后,前路将更加凶险。他将要带着这支孤军的灵魂,在袁术与刘备两头猛虎的夹缝之间,杀出一条真正九死一生的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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