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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倾斜的伞与未送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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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图书馆二楼,阳光慷慨地洒满靠窗的那一排座位,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贺辞昭已经在了。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数学习题集,旁边还放着一个摊开的草稿本,上面是整齐的演算步骤。
“来了?”他抬头,声音放得很轻,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嗯。”我放下书包,在他对面坐下,动作有点拘谨。阳光晒得桌面微暖,也落在他干净的校服袖口上。
他直接进入正题,推过来一张打满草稿的纸:“上次月考那道立体几何,你的辅助线思路是对的,但切入点选偏了,导致后面计算量太大,容易出错。你看这里……”他的声音不高,条理清晰,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点着关键步骤。
我努力集中精神,盯着他笔下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和算式符号。阳光有点晃眼,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偶尔,他抬眼看向我,像是在确认我是否听懂。
就在这时,他的右眼皮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眨动了几下,频率快得不正常。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他的眼睛。他正讲到一个关键步骤,目光与我对上,那眨动的眼皮瞬间停住了,快得像我的错觉。
“这里,”他迅速垂下眼,笔尖用力点在一个坐标点上,“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是关键。设点 P 的坐标为(x,y,z)……”他语速平稳,继续讲解。
刚才那奇怪的眨眼……是眼花了吗?还是他眼睛不舒服?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眼前复杂的空间向量题拉走了全部注意力。坐标系,法向量,二面角……脑子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明白了吗?”他停下来问。
“……大概吧。”我含糊地应着,感觉额头有点冒汗,“我再想想这个法向量的方向……”
“好,你消化一下。”他点点头,拿起放在桌角的手机,“我去下洗手间。”
“嗯。”我松了口气,立刻埋头研究那道令人头疼的向量题。
洗手间里,贺辞昭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飞快地按着老式按键手机。
“不是,你给的方法根本没用!五十块还我!”他用力按着键盘,按键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几秒后,屏幕亮起,朋友的回信跳出来:“靠!我给的可是超级把妹王小连招!兄弟,你眼睛眨抽筋了那姐妹还一直看题,眼里只有对数学的渴望!这钱你花得冤啊!”
贺辞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行,还有没有招?速回!”
“唉,”朋友的信息透着一股认命的无奈,“先保持现状吧,我再想想。你这革命道路,看来是道阻且长啊兄弟。”
贺辞昭盯着屏幕,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他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湿漉漉的脸,还有那双因为紧张而略显疲惫的眼睛。
他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个练习般的微笑弧度,又迅速垮掉。算了,至少她成绩真能提上去。
他擦干脸,推开门走了出去。窗边的座位上,女孩依旧低着头,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道几何题,阳光在她垂落的发丝上跳跃。她甚至没注意到他回来。
贺辞昭无声地坐下,拿起笔,认命般地翻开另一本习题册。
窗外,几只麻雀在枝头蹦跳,叽叽喳喳。图书馆里一片静谧,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下一次月考成绩公布那天,文科班的布告栏前挤满了人。我踮着脚,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张密密麻麻的红榜。
找到了!郑柠安。名字后面跟着一串分数。
数学:118。
那个鲜红的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忐忑和阴霾。118!在文科班,这绝对是顶尖的分数!周围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我听见有人低声念出我的名字和分数,带着惊讶。
巨大的喜悦像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感,提醒我这并非梦境。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几乎要咧到耳根。我猛地转身,目光急切地在拥挤的人群中搜寻。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越过走廊,精准地捕捉到了理科班布告栏前那个熟悉的身影。贺辞昭正侧对着我,也仰头看着他们班那张象征着更高难度和更激烈竞争的红榜。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喧闹的人潮,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我看见他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我抑制不住的笑容。他的嘴角似乎也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温和,还有一种……奇异的了然。
他对我轻轻地点了下头。没有出声,口型却分明是:“恭喜。”
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随即变得更加灿烂,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喜悦像气泡一样在心底咕嘟咕嘟地冒,几乎要满溢出来。是因为成绩,更是因为……这成绩背后,有他。
然而,我并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贺辞昭揣在裤兜里的老式手机,正无声地震动着。
他微微侧身,避开人群视线,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朋友发来的短信,字里行间透着夸张的绝望:
“完了完了完了!!!兄弟!你看到文科榜没?118 啊!完了!她真的……眼里只有题!只有对数学的渴望!我敢打赌,你给她抛的媚眼她一个都没接收到!全砸数学卷子上了!你的五十块喂了狗啊!”
贺辞昭盯着屏幕,嘴角那点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指尖在按键上停顿片刻,最终只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他收起手机,目光再次投向文科班布告栏的方向。女孩的身影已经被人群挡住。他抬手,揉了揉刚才因为朋友的话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至少,她笑了。那个笑容,比数学考满分还让他觉得珍贵。他自我安慰着,只是心底那点隐秘的失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
高二的秋季运动会,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阳光晒暖的气息和喧腾的荷尔蒙。操场上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和发令枪响,跑道上是飞驰的身影。
我拒绝了班委加入啦啦队的热情邀请,抱着书包,悄悄溜到了操场看台最后方,一个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角落。这里远离喧嚣,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背靠着冰凉的看台水泥墙,我从书包里摸出那本磨破了边的《挪威的森林》,刚翻开书页,一个阴影就笼罩下来。
“怎么躲这儿来了?”贺辞昭的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我惊得差点把书扔出去,慌忙合上,抬头。他穿着短袖运动服,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哦,”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我懒。跳舞太累了,跑来跑去的。”我胡乱找了个借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
他笑了笑,没再追问。目光随意地扫过我放在旁边台阶上的矿泉水瓶。瓶盖是拧开的。
“渴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伸手就拿起了那瓶水。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堵住。那是我喝过的!瓶口还沾着我的唇印!“喝过的”这三个字在脑海里尖叫着,却死死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清澈的水流顺畅地灌入他口中。几滴调皮的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消失在运动服的领口里。
“砰”一声轻响,他拧好瓶盖,把还剩小半瓶的水放回我身边的台阶上。
“谢了。”他抬手抹了下嘴角,动作随意又利落。
阳光刺眼,我盯着那瓶被放回来的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唇齿留下的温度。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
“……没关系。”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卡在喉咙里的字,最终化为滚烫的血液,冲上了耳根。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更大的、带着点狡黠的弧度。阳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惊人。
“嗯。”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喧闹的跑道,背影融入那片金灿灿的阳光里。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我拿起那瓶水,指尖触到冰凉湿润的瓶身,那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却像烙印一样烫手。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偶然得知,那瓶水,是他“处心积虑”渴了很久的结果。
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文综课本和试卷,脚步匆匆地走向校门口。
远远地,就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梧桐树下。贺辞昭。
他也看见了我,目光望过来。我的心跳没出息地快了一拍,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早。”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声打了个招呼,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
“早。”我飞快地应了一声,头埋得更低,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了校门。余光里,他似乎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我书包外侧那个空荡荡的伞袋。
那天出门时,天空只是阴沉,母亲念叨着“带伞带伞”,我却鬼使神差地觉得麻烦,把它抽出来扔回了玄关鞋柜上。
一整天,窗外的天色都沉甸甸地压着,像憋着一场无声的闷哭。到了晚自习结束,那场雨终于再也憋不住,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十点半,放学铃响。教学楼里涌出的人流像泄洪的水,却被门口的瓢泼大雨堵了回去。走廊里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抱怨声、嬉笑声、打电话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闷热潮湿。
我抱着书包,缩在人群边缘,望着外面被路灯映照得一片迷蒙的水世界。雨水砸在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看来只能冒雨冲回去了。
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幕,手臂却被人轻轻拉住了。
“郑柠安。”
我愕然回头。
贺辞昭站在我身后,手里撑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的校服肩膀处,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显然是跑过来的。
“一起吧。”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嘈杂。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将伞稳稳地撑开,罩在了我们头顶上方。小小的伞面瞬间隔绝了冰冷的雨帘,也隔绝了周围喧嚣的人声,圈出一个只属于两人的、带着雨水清冽气息的狭小空间。
“走吧。”他示意了一下方向。
我有些僵硬地挪动脚步,和他并肩走入雨中。雨声被放大在头顶的伞布上,密集得如同鼓点。人行道狭窄,我们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洗衣粉和雨水的气息。
他走在外侧,靠近车行道的一边。雨水被风吹得斜斜扫过来。
他握着伞柄的手,非常非常轻微地,向我这侧倾斜着。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
冰凉的雨水开始沿着他那边的伞骨汇聚,然后成串地滴落,重重砸在他裸露的校服短袖肩膀上。深蓝色的布料迅速被洇湿,颜色变得更深,紧紧贴在他的肩头皮肤上。
而他靠着我这一侧,伞沿稳稳地遮住我的头顶和肩膀,只偶尔有几丝冰凉的雨丝被风吹进来,拂过脸颊。
“你……”我忍不住出声,想提醒他伞歪了。
“没事。”他打断我,声音平静,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路面,“快到了。”
他肩头那片湿痕在路灯下泛着水光,还在不断扩大。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
我抱着书包的手臂紧了紧,感觉到自己书包外侧靠近他身体的那一面,布料也正被顺着伞骨滑落下来的水流悄悄打湿,一点点渗透进去,带来冰凉的触感。那是他倾斜的伞面,为我挡去风雨时,无意间带来的“馈赠”。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混着雨水的气息,汹涌地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眼眶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
我慌忙低下头,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雨水映着路灯破碎的光。耳边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他沉稳的呼吸。
那把倾斜成 45 度的伞,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孤岛,在滂沱大雨中,固执地为我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