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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寄的信与初遇的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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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给暗恋男生写情书,只来得及写下“致你”就毕业了。
高中贺辞昭每周四晚自习都穿越半个教学楼来找我。
我总穿长袖,手腕套满发圈,像给自己缠上绷带。
他帮我补数学,却不知我最初只想利用他。
直到那个雨天,他把伞倾斜成45度,自己半边身子湿透。
毕业时我整理出1018封未寄出的信,日期停在川井璃夏生日那天。
重逢在心理诊室,他白大褂口袋露出氟西汀药盒:“郑柠安,躲够了吗?”
***
初中毕业典礼那天的阳光,烫得人心头发慌。教室里乱糟糟的,桌椅被拖拽出刺耳的声响,混合着少年人不知愁滋味的喧哗。我独自缩在靠窗的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浅蓝色的信封。
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几乎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纸。
桌面上摊开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致你”。墨迹是新干的,在过分炽烈的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深蓝。
写给陈烨诚的。
窗外操场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短袖,正和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笑闹着,汗水沿着他麦色的脖颈滑进衣领。阳光落在他身上,跳跃着,像某种遥不可及的光晕。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着,一下,又一下。喉咙干得发紧。
再写点什么吧。哪怕一句“祝你前程似锦”也好。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颤抖着,却迟迟落不下去。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坠在手腕上。时间一分一秒被窗外的喧嚣吸走,像指间握不住的沙。
广播里刺啦响了几下,传出教导主任含糊不清的声音,宣布着毕业典礼正式开始。教室里的喧嚣瞬间拔高,像潮水般涌向门口。
最后的机会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笔尖终于要触到纸面——
“郑柠安!快点!下楼集合啦!”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笔尖在纸上狠狠划出一道突兀的、丑陋的蓝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来了!”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道,声音干涩。再抬眼望去,窗外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潮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心口那点滚烫的东西,骤然冷却、凝固,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手中的信纸被慌乱地揉成一团,塞进那个浅蓝色的信封。信封边缘被我捏得皱巴巴,汗湿的指尖在上面留下模糊的指印。
最终,那封只写了“致你”的信,和无数个无人知晓的黄昏心事一起,被我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阳光依旧刺眼。也好。至少省了墨水。至少,不必面对那几乎注定的难堪。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散场的味道,有点呛人。
高中开学,梧桐树的叶子刚刚开始泛黄。我缩在靠窗的位置,像一只努力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新发的课本散发出油墨的清香,我把它们摞得整整齐齐,在课桌上方筑起一道小小的城墙。
隔着这道“城墙”,我偷偷抬眼,瞥向我的那个新同桌。贺辞昭。
他坐得笔直,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像用尺子精心描画过。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物理课本,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窗外的光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嘴角,那里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点温和的弧度。
“郑柠安?”他突然转过头,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摊开的历史课本里。心跳快得毫无章法,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校服外套的袖口。
“嗯?”我的声音细若蚊蚋,闷闷地从书页上方飘出来。
他似乎笑了一下,很轻很轻的气音。“没什么,看你发呆。”他又转了回去,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我悄悄松开被攥得皱巴巴的袖口,指尖冰凉。手腕上套着的几个彩色发圈,勒得皮肤微微发红,像几道无形的枷锁。
窗外,一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窗台上。
风里有了初秋的凉意。
分科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哗啦落下,把我和贺辞昭隔在了教学楼的两端。文科班在北楼三层,他的理科实验班在南楼二层。中间隔着长长的、永远人声鼎沸的走廊,还有两个喧闹的楼梯转角。
距离似乎拉远了某种可能性。
然而,每周四的晚上八点零五分,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颀长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我们班后门。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晚自习课间十分钟的喧嚣里,固执地亮起微光。
“郑柠安?”他的声音不高,却总能穿透课间的嘈杂,清晰地抵达我的耳畔。
我放下笔,从一堆政治笔记里抬起头。周围的喧闹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站起身,尽量自然地走向门口,感觉无数道好奇的目光黏在背上,像细小的芒刺。
他靠在刷着绿漆的冰凉门框上,手里随意地卷着一本物理习题册。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
“嗯?”我停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紧。
“今天……”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快速扫过,又飘向别处,“今天你们地理课讲到厄尔尼诺了?”他努力寻找着话题,语气带着点生硬的刻意,“那个……对太平洋沿岸气候影响挺大的吧?”
空气凝固了一瞬。我几乎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嗯,是。”我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校服外套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师说…明年可能又会出现强厄尔尼诺现象。”
“哦……这样。”他点点头,眼神飘忽着,掠过我的头顶,看向走廊尽头模糊的黑暗,仿佛那里藏着标准答案。沉默再次弥漫开,带着晚自习特有的油墨和灰尘味道。
“那……我先回去了。”他像是终于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匆匆撂下一句,转身就走。背影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有些仓促,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才慢慢呼出一直屏着的那口气。指尖冰凉,手心里却全是黏腻的汗。
一次,两次……几乎每周四的八点零五分,这个笨拙的“仪式”都在重复。直到某个周四,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贺辞昭脊背猛地一僵。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他们理科实验班那位以严厉著称的班主任——高老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若有所思地扫过贺辞昭,又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一瞬间,血液仿佛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贺辞昭显然也察觉了,他迅速侧过身,用身体挡了一下高老师的视线,语速快得像在赶火车:“对了!上次说的那个……那个季风洋流图!画完了借我看看!走了!”
他甚至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几乎是推搡着,把我轻轻往门里挡了一下,然后像被什么烫到一样,飞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留下一个僵硬紧绷的背影。
高老师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那半秒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踱步离开。
我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看,连靠近,都会带来麻烦。他那样明亮的人,迟早会发现我这片阴影下的不堪。
手腕上的发圈似乎勒得更紧了,陷进皮肉里,带来一丝隐秘的痛感。我悄悄把袖子往下又拽了拽。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片沉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鲜红的“72”烙在数学成绩那一栏,刺眼得让人想把它抠掉。这分数在文科班里也只是中游,像一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我和那些闪闪发光的名字之间。
课间,贺辞昭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没拿习题册。
“郑柠安?”他的声音似乎比往常更清晰一些。
我捏着那张令人羞耻的成绩单,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低头,目光飞快地掠过我手里捏着的纸页一角。那上面,“数学:72”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你的其他科都很好,”他开口,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政治、历史、英语……都很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如果……数学能提上来,在文科班,你肯定是顶尖的。”
他的肯定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我那片被“72”冰封的心湖上,发出微弱的“滋啦”声。可随即,更深的羞耻感涌了上来。差距太大了。他站在山顶,而我还在半山腰挣扎。
“我……”喉咙发紧,我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我数学……太差了。”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轻视,“所以,要不要试试?”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鼓起某种勇气,“我帮你补补?”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清澈的眼睛里。那里面有认真,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利用他。利用他的优秀,填平自己这道可耻的鸿沟。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尖锐的自我厌恶,可它又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我所有的犹豫。
“……好。”那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嘴角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平。“那就每周六下午,两点到六点,图书馆二楼靠窗那排?”
“行。”我点点头,捏着成绩单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嗯,周六见。”他转身离开,背影似乎比平时轻松了一些。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那点因利用而产生的愧疚,很快被巨大的、沉甸甸的数学压力所淹没。必须提上去,一定要提上去。只有这样,也许……才有一点点微末的资格,站在离他不那么遥远的地方。
哪怕只是利用。
周五的夜晚,家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硝烟味。饭桌上是简单的两菜一汤,父亲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母亲默默夹着菜,偶尔发出一点碗碟碰撞的轻响。
“妈,”我放下筷子,声音努力放得平稳,“明天下午,我出去一趟。”
母亲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去哪?”
“图书馆。”我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桌面上一条细细的油渍,“约了同学……一起复习。”“同学”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点心虚。
“哦,好。”母亲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她放下筷子,起身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把一张折好的、有些旧的百元钞票放在我面前的桌角。“拿着,饿了买点吃的。”
“谢谢妈。”我把钱攥进手心,纸币边缘有点硬,硌着皮肤。
“嗯。”母亲重新坐下,拿起筷子,目光却有些放空。几秒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我:“对了,水烧好了,你不是说想泡个澡吗?泡一泡也好……放松点。”
父亲在对面哼了一声,眼睛没离开手机屏幕:“就她事儿多。”
母亲立刻皱起眉头,声音拔高了些:“你懂什么!就知道玩手机!腿抬一下!地上的指甲壳也不知道扫扫!”她转向我时,语气又迅速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安抚,“去吧安安,记得别泡太久,水别太烫,会头晕。”
“知道了。”我低声应着,攥紧手里那张钞票,起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餐桌。
浴室里水汽氤氲,模糊了镜面。我把自己沉进温热的水里,水波温柔地包裹上来,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疲惫的世界。左手手腕浸在水里,皮肤被泡得微微发白,几道浅粉色的旧痕在热水里显得更加清晰。
目光落在洗漱台边缘,那里放着父亲刮胡子用的薄刀片。银色的,边缘在昏暗的顶灯下泛着一点冷光。
一种熟悉的、带着毁灭快感的冲动,像冰冷的水蛇,悄然缠上心脏。它嘶嘶作响,诱惑着:划下去,就轻松了。那深重的自卑,对未来的恐慌,对“利用”贺辞昭的负罪感,还有家里那无处不在的压抑……都能随着这道口子,流出去一点吧?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面,激起小小的涟漪。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水汽钻进鼻腔,带着沐浴露虚假的甜香。
不行。明天还要去图书馆。还要面对贺辞昭。还要……学数学。
我猛地睁开眼,目光从那冰冷的刀片上移开。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会再割了……”
水波荡漾,倒映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晕。
“……永远不会了。”
“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