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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隅光记——课室拾遗 ...

  •   课室的窗格将天空切成若干晃动的湛蓝方块,浮尘在光柱中缓慢游弋,如同时间具象的尘埃。当我从那份"双重身份"的困顿中稍稍探出头来,才真正开始凝视这座被围墙圈起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城池。亲爱的,你是否相信,某些人的成长并非在奔跑与喧哗中完成,而是静默地、固执地,像墙角潮湿处的苔藓,于无人问津的阴影里,悄然蔓延出自己的疆域。于我而言,校园生活的核心,渐渐并非操场上永不疲倦的追逐,也非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朗朗书声,而是散落在时光缝隙里,那些被大多数人忽略的"边缘时刻"——是午后第一节上课前,伏在桌上假寐时,耳边传来窗外树叶摩挲的沙沙响动,混合着远处工地沉闷的打桩声,一声声,仿佛敲在慵懒的神经上;是放学铃声敲响后,并不急于离去,而是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看着人影如潮水般从门口泄去,直至教室只剩下值日生洒扫时,扫帚划过地面发出的、那种粗糙而真实的"沙——啦——"声;是独自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看楼下的人群如何聚拢又散开,像观察一池被风无意吹皱的春水,他们的欢笑与争吵,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距离,传入耳中已失了真。在这些被拉长的、仿佛凝固了的时光切片里,我的心绪反而得以从"持家者"的角色中抽离,获得一种奇异的平静与专注。我成了一个纯粹的观察者与聆听者,收集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声响、光影与碎片,它们于我,比任何一堂课都更深刻地教会我,如何去感受一个世界的密度与温度。而这座城池里,自然不只有静谧的诗意。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天光有些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教学楼的红砖屋檐,空气里悬浮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潮湿而沉闷的气息。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已经响过,走廊上稀疏的人流正加速涌向各自的教室门。我因在图书馆还书稍耽搁了片刻,落在最后。
      踏上通往我们教室的那条熟悉走廊时,一种异样感便无声地攫住了我。
      太安静了。
      并非空无一人的安静,而是一种被刻意包裹、压抑着的寂静。走廊尽头的我们班教室,那扇通常敞着通风的深绿色木门,此刻紧闭着。更令人不解的是,所有窗户的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也将内部的一切声响与情景彻底隔绝。它像一座突然进入戒备状态的堡垒,沉默地矗立在光线昏暗的走廊尽头,陌生而疏离。我加快了脚步,心里掠过一丝模糊的不安。是有什么临时活动?还是老师在进行秘密的测验?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猜测,但都无法解释这完全的、密不透风的隔绝。走到门前,我伸出手,习惯性地去推门——门纹丝不动。我这才注意到,门从里面被闩上了。那种不安感瞬间放大了。我屈起手指,用指节叩击门板。"咚咚咚",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刺耳。
      没有回应。
      门内仿佛是一个被抽真空了的空间,我的敲门声落入其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我又加重了力道,再次叩响。"咚咚咚!有人吗?开门!"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逐渐加速的搏动声。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恐慌开始从脚底蔓延上来。为什么关门?为什么拉窗帘?他们都在里面吗?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吗?还是……听见了,却不愿意开?最后一个念头像一条滑腻的毒蛇,倏地钻入脑海,带来一阵战栗。"被抛弃了"——这个隐藏在心底深处、从未真正消失过的恐惧,此刻被这扇紧闭的门无限放大,猛地攫住了我。
      我徒劳地又拍了几下门,手掌拍得微微发红发痛,回应我的只有门板冰冷的触感和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帘拉得那样紧,连一条可供窥视的缝隙都没有。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里面的世界欢声笑语,而我独自被放逐在冰冷的荒原。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淹没了理智。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不想再面对这扇拒绝我的门。我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跑了起来,沿着来时的那条长廊向外冲去。视线因为涌上来的泪水而变得模糊,走廊两侧的班级、标语牌、宣传栏都化成了一片流动的、扭曲的色彩。我只想快点跑到校门口,好像只要冲出那个大门,就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被抛弃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盖过了耳畔的风声。我跑下楼梯,转弯,奔向教学楼通往校门口的那条主干道。就在一个不起眼的空档,悲剧发生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慌乱占据了心神,我完全没注意到脚下路面有一处不甚明显的破损凹陷。右脚猛地绊了上去,身体瞬间失去了全部平衡。那是一种无比真切的失重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如何无可挽回地向前扑倒,却无力做出任何反应。沉重的闷响。下巴颏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磕在粗糙冰冷的水泥路面上。一股尖锐至极、几乎让人晕厥的剧痛瞬间从下颌炸开,席卷了整个头颅。嘴里立刻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是血的味道。我瘫倒在路上,一时间甚至无法动弹。剧痛让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下巴处那一波强过一波的、撕裂般的痛楚。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从伤口处不断涌出,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衣领。就在我趴在冰冷的地上,被疼痛和巨大的无助感彻底淹没,几乎要蜷缩起来的时候,一个略带焦急的成年女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哎!这孩子怎么了?怎么摔成这样了?快起来!"我艰难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一位不认识的女老师正蹲下身,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她穿着浅灰色的套装,胸前别着校徽。她的出现,像一道光,骤然劈开了我周围冰冷的、绝望的孤立无援。她小心地扶着我坐起来,看到我血流不止的下巴,眉头紧紧蹙起。"磕得这么厉害!别怕别怕,老师带你去医务室。"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掏出纸巾,轻轻按在我的伤口下方,然后搀扶着我站起来。去医务室的路很短,却又很长。我靠在这位陌生老师的身上,一瘸一拐地走着,下巴的疼痛依然尖锐,但内心的恐慌和冰冷,却因为她手掌传来的温度和那句"别怕",而稍稍缓解。她并没有追问我是怎么摔的,为什么一个人跑那么快,这让我感到一丝感激。
      医务室的校医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但动作却很利落。她用棉签蘸着双氧水清洗伤口,刺痛让我忍不住倒抽冷气,眼泪又冒了出来。那位女老师一直站在旁边,轻轻握着我的另一只手。"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她低声安慰。清洗干净后,校医看了看,说:"口子不小,还好不算太深,不用缝针,但得包一下,这几天不能沾水。"于是,我的下巴被贴上了一大块厚厚的白色纱布,用胶带固定着,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处理好伤口,那位女老师又仔细叮嘱了我几句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了,她还有课。我向她道了谢,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混合着疼痛、委屈和一丝暖意的复杂情绪。当我顶着一大块显眼的纱布,慢吞吞地走回教室时,午休早已结束,第一节课都快下课了。那扇曾经紧闭的门此刻敞开着,窗帘也恢复了原样,教室里的光线正常而明亮,仿佛之前那个被严密隔绝的堡垒从未存在过。老师看了我一眼,似乎得到了什么通知,只是点点头示意我回座位,并没有多问。我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注意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然而,下巴上那块巨大的白色纱布就像一个无声的宣言,立刻吸引了周遭同学的目光。
      下课铃声刚一响,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立刻围了过来。"哇!你怎么了?"坐我前面的女孩转过身,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我的下巴。 "摔了一跤?疼不疼啊?"旁边的男生凑过来,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 "怎么搞的呀?严不严重?"另一个朋友也挤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目光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好奇。那一刻,先前被拒之门外的冰冷恐惧、摔倒时的剧痛和无助,仿佛都在这些温暖的目光和关切的询问中慢慢消融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一个小暖炉。我简单地说:"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磕到下巴了。去医务室包好了。"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肯定很疼吧?" "看着就疼!" ,那种被接纳、被关心、被环绕着的感觉,像柔和的暖流,缓缓包裹住我。我忽然觉得,那扇紧闭的门或许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误会。而此刻眼前的温暖,才是更真实的存在。我摸了摸下巴上厚厚的纱布,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嗯,是有点疼,"我老实承认,然后看着他们,轻声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
      《闭门谣·癸巳年事》
      玄扉忽闭昼成昏,帘幕深垂锁笑言。
      孤掌叩门声怯怯,空廊回应寂吞吞。
      疑是蓬山隔沧海,竟教童稚弃荒原。
      转身忽作逃尘鹿,失足阶前碧血翻。
      幸有春风扶弱草,素手携光入医门。
      银纱覆创凝霜雪,碘酒灼痕烙梦魂。
      归来忽解冰封意,友辈围询温语喧。
      方知咫尺非天堑,暖语能融三冬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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