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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余烬 ...

  •   秋意愈深,庭中的桂花早已凋零殆尽,只余下空枝在日渐凛冽的风中瑟瑟。石榴果熟透裂开,露出玛瑙般的籽实,却无人采摘,任由鸟雀啄食,零落一地猩红。

      侯府仿佛一潭被巨石投入后又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仍在悄然涌动。林氏被囚佛堂,李嬷嬷下狱待审,往日依附她们的党羽或被清算,或作鸟兽散,或蛰伏起来,暗中窥伺。

      掌家之权在手,沈卿容并未有半分松懈或得意。她深知,扳倒林氏只是第一步,清扫余毒、稳固局面、乃至应对可能来自府外的风波,才是更严峻的考验。

      这日,她正在翻看近五年侯府与各府礼尚往来的记录册子,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进来的是如今负责门禁的一个新任管事嬷嬷,姓钱,原是负责针线的老人,因手艺好且性子耿直曾被林氏打压,如今被沈卿容提拔起来。她神色有些凝重,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

      “夫人,”钱嬷嬷行礼后,将包袱放在桌上,“今早门房收到这个包袱,指明要交给您。送东西的是个面生的小乞儿,丢下东西就跑了。老奴想着蹊跷,先查验了一下,里面似乎是些……旧书信账本之类的东西。”

      沈卿容目光一凝:“指明交给我?”她如今掌家,外界递送物品通常只会注明“靖安侯府”或“世子夫人”,如此明确指向她本人,颇为少见。

      “是。”钱嬷嬷点头,“老奴不敢怠慢,已让门房留意近日可有可疑之人窥探。”

      “做得很好。”沈卿容颔首,示意她退下。

      屋内只剩她一人。她解开青布包袱,里面果然是几封泛黄的信函和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旧账册。

      她先拿起信函。纸张粗糙,墨迹略显潦草,是些看似寻常的家常问候或银钱往来记录,落款名字各异,多是些不熟悉的下人名字或庄子上的管事。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这些信函的日期、提及的琐碎事务,隐隐能与李嬷嬷供词中某些模糊的时间点、事件对应上。像是某种密语的补充,或是旁证。

      她又翻开那本旧账册。里面记录的并非侯府公账,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无关的收支:某年某月某日,支银二十两,购得上好徽墨若干;某日,收入纹银五十两,来自“西巷杂货”;某日,支银百两,用于“修缮老宅”……笔迹与李嬷嬷的供状上的签名有七八分相似,却更为稚嫩些,像是早年所记。

      这分明是李嬷嬷早年私下经营、尚未形成后来庞大网络的原始记录!虽零碎,却像拼图,能将李嬷嬷的罪行勾勒得更加完整清晰。

      是谁?在这个当口,将这些东西送来给她?

      是李嬷嬷的仇家?是曾被印子钱所害、如今得知她扳倒林氏而来示好或求助的苦主?还是……府内某个一直潜伏着、等待时机的“自己人”?

      沈卿容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心绪翻涌。这些东西,虽不足以立刻将林氏置于死地(李嬷嬷显然早已将大部分关键证据销毁或转移),却能进一步坐实李嬷嬷的罪行,堵死所有可能替她翻供的漏洞,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揪出更多隐藏在深处的蛀虫。

      是诱饵?还是真正的援助?

      她沉吟片刻,将东西重新包好,锁入一个不起眼的抽屉深处。

      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侯府内部,消化胜利果实,同时……安抚该安抚的人。

      她起身:“春桃,随我去一趟绣房。”

      绣房里依旧忙碌,只是气氛比往日肃穆了许多。见沈卿容进来,管事嬷嬷连忙迎上前。

      “给哑姑准备的衣裳,可做好了?”沈卿容问。

      “回夫人,已经做好了,按照您的吩咐,用的是最好的‘雨过天青’软烟罗,里衬是软棉,针脚都不敢怠慢。”管事嬷嬷引着她去看。

      寿衣果然做得极其精心,针脚细密平整,款式简单却透着庄重,那“雨过天青”的色泽柔和清雅,仿佛能洗去一切污浊。

      沈卿容静静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很好。再挑几匹颜色鲜亮厚实的料子,给绣房里每个人,都做一身新冬衣吧。今年大家……都辛苦了。”

      绣娘们闻言,先是愣住,随即脸上纷纷露出感激和不可置信的神色。她们多是府里的家生奴或贫苦出身,往年能得到主子赏赐些边角料已是恩典,何曾想过能得一整匹新料子做衣裳?

      “谢夫人恩典!”众人纷纷跪下道谢,声音里带着哽咽。

      沈卿容让她们起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因劳作、或因生活而略显沧桑的脸,缓声道:“日后只要大家尽心当差,守规矩,侯府不会亏待任何人。但若有人心存侥幸,阳奉阴违,李嬷嬷便是前车之鉴。”

      恩威并施,敲打安抚。

      从绣房出来,天色已近黄昏。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到裙摆上。

      “小姐,回听雪堂吗?”春桃轻声问。

      沈卿容摇摇头:“去哑姑之前住的地方看看。”

      哑姑作为最低等的绣娘,住在侯府最西北角的一排矮房里,阴暗潮湿,终日难得见光。同屋还住着另外两个粗使婆子,此刻还未回来。

      房间狭小拥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哑姑的床铺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木板,她的个人物品想是早已被清理干净,不知丢去了何处。

      沈卿容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陋室。很难想象,那样一双巧手,那样一颗敏锐的心,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短暂而沉默的一生。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堆放杂物的破旧矮柜上。柜门虚掩着,似乎被人匆忙翻动过。

      她走过去,推开柜门。里面是一些破布烂絮,并无什么特别。她正欲关上,指尖却无意中碰到柜子内壁一处似乎有些松动。

      她微微用力一按,那块薄薄的木板竟向内滑开少许,露出一个小小的、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安静地躺着一本用最粗糙的草纸订成的小册子,还有几支削得极细的炭笔。

      沈卿容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册子,翻开。

      里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用炭笔勾勒的图画。笔法稚拙,却异常生动传神:有凶神恶煞的婆子挥鞭打人,有形销骨立的妇人抱着孩子哭泣,有沉甸甸的元宝旁边画着骷髅,有华丽的庭院角落堆着枯骨……还有几页,清晰地画着李嬷嬷和小福子深夜出入西巷杂货铺的场景,甚至标注了日期!

      这分明是哑姑用自己的方式,默默记录下的所见所闻!是她无声的控诉和证据!

      册子的最后几页,画的是一双温柔的手,递给她一块点心;是一支精致的发簪,插在一个看不清面容、却气质高华的女子发间;最后一面,只画了一丛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的韧草。

      沈卿容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粗糙的线条,眼眶骤然湿润。

      原来,她都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明明白白。

      这余烬之中,竟还藏着如此滚烫的、来自逝者的证言。

      她紧紧攥住那本粗糙的册子,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那个沉默女子最后的心跳与温度。

      秋风从破旧的窗棂灌入,吹得油灯灯火摇曳不定。

      沈卿容深吸一口气,将册子郑重收入怀中。

      “春桃,我们回去。”

      她的脚步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这条染血的路,她会带着逝者的眼睛,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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