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庭》烛火相映

24、清账

　　哑姑那本粗糙却重逾千钧的画册，被沈卿容用柔软的细棉布仔细包裹，收在了妆奁最底层，与那支赤金点翠凤钗放在一处。一个象征着她决绝的新生，一个承载着沉默的牺牲。

　　接下来的日子，沈卿容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清账与整顿之中。锦安堂成了她临时的理事之所，每日辰正，她便端坐案后，面前堆叠着如山的账册、名录、库单。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却带不进多少暖意。炭盆早早生起，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

　　她首先从人事入手。凭借前世记忆和今生查探，结合钱嬷嬷等新提拔心腹的协助，她对府中所有管事及以上仆役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梳理。凡是与林氏、李嬷嬷牵扯过深、劣迹斑斑者，无论背景多硬，一律或撤换、或打发去庄子上、或直接捆了送官。空出的职位，则从那些一直被压制、却有真才实学或秉性忠厚的老实人中选拔填补。

　　雷厉风行，不徇私情。一时间，侯府下人风气肃然，往日那些钻营取巧、欺上瞒下的风气为之一清。虽有人暗中抱怨新主子严苛，但大多数人，尤其是底层仆役，却因月例得以按时足额发放、赏罚变得分明而心生盼头。

　　接着是账目。她并不满足于揪出桑梓庄等几处大的贪墨，而是命令所有田庄、铺面、采买等管事，限期重新核查上报近三年的详细账目，并要求附上相应的原始凭证或庄户、供货商的画押证明。同时，她派栓子等几个新得用的可靠小厮，分头暗中前往几处问题最大的产业进行二次核对。

　　命令一下，各处管事顿时人仰马翻。有人试图糊弄，送上来的账目依旧漏洞百出，被沈卿容当场指出，革职查办；有人心惊胆战，主动交代问题，乞求宽恕；也有人仗着是侯府老人或有点背景，阴阳怪气，消极抵抗。

　　对此，沈卿容只有一句话：“侯爷既将中馈交由我掌管，我便需对侯府上下负责。账目不清，亏空的是侯府的血脉，损害的是所有人的利益。既往之事，主动交代者，可视情节从轻发落，甚至戴罪立功。若心存侥幸，企图蒙混过关，一经查出，严惩不贷，绝无姑息！”

　　她态度强硬，手段更是凌厉。有那两个被送官查办的管事和李嬷嬷血淋淋的下场在前，无人再敢真正挑战她的权威。清理工作得以迅速推进。

　　一桩桩陈年旧账被翻出，一笔笔糊涂账被厘清。贪墨的款项被追缴，不合理的开支被削减，低效的产业被整顿或关停。侯府这艘看似华丽却内里已被蛀空的大船，正在被她以近乎冷酷的手段，强行扳回航道。

　　这日，她正核对一批追缴回来的贪银，门外传来通报，说是西郊田庄的刘庄头求见。

　　沈卿容眸光微冷。这刘庄头，正是桑梓庄的那个“硕鼠”。

　　刘庄头被带进来，不过月余未见，他竟似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带着惶恐和憔悴，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小的知错了！求夫人看在小的为侯府效力多年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打开。”沈卿容声音平淡。

　　箱盖开启，里面是白花花的银锭和一些金银首饰、地契，正是他这些年贪墨所得，甚至可能更多——他显然是将全部家底都掏出来以求保命了。

　　“侯爷已将你的案子交我全权处置。”沈卿容看着那箱金银，脸上并无喜怒，“按律，你贪墨数额巨大，足够流放千里。即便送官，也是个死缓。”

　　刘庄头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只会磕头。

　　“念在你尚能主动退还赃款，桑梓庄也确实需要人打理，”沈卿容话锋一转，“你的庄头之位是保不住了。给你两条路：一，带着你的家人，立刻离开京城，永不回来，这些东西，充公；二，留在庄子上，做个普通庄户，这些浮财依旧充公，但你若能安分守己，踏实种地，侯府可允你一家温饱，以往之事，不再追究。”

　　刘庄头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还有生路。他呆滞片刻，猛地反应过来，连连磕头：“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小的选第二条！小的愿意留下做庄户！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起贪念！”

　　“记住你的话。”沈卿容挥挥手，“带他下去，找人看管着，让他即刻交割庄头事务。”

　　处理完刘庄头，已是午后。沈卿容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这连日来的劳心劳力，几乎耗尽了她重生以来积攒的全部精神。

　　春桃心疼地端上一盏参茶：“小姐，歇会儿吧，眼睛都要看坏了。”

　　沈卿容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落叶已被扫净，几株菊花开到了荼蘼，瓣缘已见焦卷，透着一种倔强的凄美。

　　清账容易，清心难。

　　这侯府积弊太深，人心鬼蜮，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彻底涤荡干净。林氏虽倒，但她的影响仍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利益链条并未完全斩断。更何况，还有一个始终冷眼旁观、态度暧昧的谢珩。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权威，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靖安侯谢擎的默许和支持，来自于她雷厉风行的手段带来的震慑。一旦外部压力消失，或者她稍显疲态，那些蛰伏的反对力量便会立刻反扑。

　　但，她不能停。

　　饮尽参茶，她重新拿起下一本账册。

　　秋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

　　侯府的账，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而她的路，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