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也不放过我》尤杂喜

3、第三章 红衣人

　　自那以后，安达也辞职回家。

　　新闻里说，警方在组长家发现了打斗痕迹，他妻子坠楼身亡，组长则死在客厅里，死状凄惨，脸上却带着笑。这件事最后被判定为组长在打斗中推落妻子后畏罪自杀，可安达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太害怕了，于是躲进了家里，与同事全断了联系，靠接稿生活。

　　那段日子，他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思。反思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反思自己太过冒失。或许组长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反而因为他的插手，间接推动了两条人命的逝去。

　　他曾经还认为同事们太过冷漠，现在才知道或许是自己越界了。

　　公司里的人对着组长的死唏嘘了一阵，没过多久就没人再提起。安达也再没跟人说过组长的事，只有每年清明，会悄悄去组长的墓前看看。有时会碰到其他来扫墓的同事，他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总告诉自己：你和他们一样，早就放下了。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组长，他就明白他从未放下过。

　　是呢，最被噩梦纠缠的那段日子，组长的脸、父母的脸，总会一起出现在梦里。梦里的组长要么在哭，要么在质问他“为什么要多事”，每次醒来，他都要坐在床上缓很久才能平复。

　　“你最不可能为了钱。”安达伸手扯住组长的衣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我比谁都清楚你对艺术的追求，不然以你的本事，这么多年早就不止是个组长了。”

　　“你曾经是我最崇拜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组长打断了。“小达啊，别再提这些了，早就晚了。”组长的声音很轻，“做过的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造成的罪孽都不会消失。与其天天抱着愧疚痛苦，不如给自己找个能心安的理由，这样至少能活得轻松点。”

　　组长缓缓坐直身子，看向安达的眼睛里，透出几分熟悉的光，“给你们造成这么多困扰，真的很抱歉。”他轻声说，“当年你的举动我很感动……我能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也有错，作品是我亲手交给她的，我甘愿接受所有惩罚。”

　　“我妻子……不管她对我有多少感情，都不影响我爱她。只是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把公司拖成那样，我没脸再面对你们……”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一歪，整个人就往地上倒。

　　安达下意识想上前扶，却被身边的青年一把拦住。他刚要开口询问，就看见组长的口中往外冒出丝丝黑气，身体开始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

　　“组长怎么了？！”安达的声音里满是慌乱。

　　“不清楚。”青年的脸色很沉，拉住安达的胳膊，“但他现在变得很危险！”

　　安达被青年拽着往窗外飘，回头时，正好看见整间屋子都被黑气填满了，那些黑气还在不断扩张，丝丝缕缕从关紧的窗户缝里往外钻，像是要把整个房子都吞噬掉。

　　“这个黑气有实体！”青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它能碰到人间的东西！”

　　安达只觉得头脑发胀，疼得像是要炸开，身体也开始脱力，若不是青年一直拖着他，早就往下坠了。这种感觉，和之前被大鬼抓住时很像，可这次不一样，他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了。

　　青年提着安达快速远离那栋房子，飞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回头看。只见黑气上方的天空聚集起一片血红色的云层，在干净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二十多个穿着深红色制服的人从云层里飞速俯冲下来，落地后迅速分散，将整栋楼团团围住。

　　他们不断变换队形，双手结出复杂的手势，大约半分钟后，一道红色的屏障一点点成型，稳稳罩住了黑气所在的区域。屏障越缩越小，将所有黑气都困在其中，黑气疯狂地向外冲撞，却连一丝裂缝都没撞出来，很快就消散在了天地间。

　　随后，一个人被红衣人押在空中。安达一眼就认出那是组长。

　　他的身形已经扭曲，还在不断地抽搐，右半边身体夸张地浮肿起来，一节一节堆积着，仿佛在下一刻皮肤就会爆裂开。

　　安达吓得浑身发抖。远离黑气以后他逐渐恢复了力气，但眼前的这一幕又让他几欲呕吐。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青年身后，眼睁睁看着组长被红衣人押着，进入那片血红色的云层里，消失不见。

　　红衣人是谁？是之前老婆婆说的“捉捕队”吗？

　　组长去世这么多年还能留在人间，肯定是做了不少害人的事，捉捕队来抓他，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看着天上迟迟没散去的红云，心里又好奇又害怕。

　　他没做过任何坏事，捉捕队应该不会来找他麻烦。可面对这种强大到无法抵抗的力量，人总会本能地感到畏惧。

　　身后的青年一直没动静，安达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意外的是，青年居然也在发抖。

　　难道他也在害怕？

　　安达犹豫了一下，伸手拽了拽青年的袖子，声音里带着担忧：“要不我们先走吧？离这里远点，免得惹上麻烦。”

　　青年没应声，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安达更慌了，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他突然觉得后颈一凉，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全身。他猛地回头，只见数十名红衣人正朝着他们这边飞来，速度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到了眼前。

　　安达吓得连声大叫，下意识拉着青年往后退。青年貌似才回过神来，拉着安达的胳膊向后撤去。

　　安达只觉天旋地转，两边的景色快得变成了模糊的光斑。下一秒，他被青年猛地扔进一片杂乱茂密的灌木丛里，耳边传来青年急促的声音：“他们的目标是我！”

　　等他爬起来时，四周已经没了半个人影。

　　“红衣人是冲着老大来的！”安达蹲在灌木丛里，双手抱着头，声音里满是慌乱，“老大难道真的是大鬼吗？这么多红衣人，他会不会有事啊……”

　　他恨自己没一点本事，从遇到青年开始，就一直是对方在保护他，而他只能做个拖油瓶。如果不是他要追着组长过来，根本不会遇到红衣人！

　　安达在灌木丛里躲了很久，周围除了偶尔飘过一两个普通鬼魂，再也没有其他动静。等他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想去找青年，可又怕自己贸然出去会碍事，拖累他。

　　他在附近飘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痕迹，又怕青年回来找不到他，只能回到灌木丛里等着。

　　明明是白天，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在酷暑时节应该感受到热烈的炙烤才对，他却只想发抖。

　　“变成鬼以后，怎么可能还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呢？”他自嘲地笑了笑。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更何况他还是个刚死不久的新鬼，要想的事情可太多了。

　　他最先想到的是组长。他从小就内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大学毕业后进了那家公司，分到组长手底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组长教他怎么做设计、怎么沟通，在他工作受挫时拍着他的肩膀说鼓励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组长是真的把他当弟弟看待。他想到了他们的初见，想到了茶水间的谈心，想到了跟同事们一起合作的方案，想到了午间桌上被摆上的奶茶。那是他人生中最期待未来的日子。

　　他又想到了父母和小狗。本就幸福的家庭因为小狗的加入更增添了许多的爱，这样平淡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六年前。其实回想他的一生，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总是很倒霉，但再大的困难永远有家人帮忙解决。于是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坏运气，可以容忍大多不顺利，直到身边所有人都离开自己，他发现他原来还是如此的脆弱。

　　最后，他想到了青年。其实他很悲观，习惯性的悲观。这或许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告诉自己只要没有期望就不会是失望。接受自己的去世也没用那么容易，幸好很快遇见了青年，有人陪着自己。他不断地向青年搭话，不仅是出于讨好，也是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和迷茫。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他又开始迷茫了。

　　安达有时会对着空气发呆，思绪飘得很远，有时又觉得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时间一久，他自己也分不清，没力气分清了。于是他开始祈祷，大部分时间是祈祷青年能平安回来，偶尔也会为自己祈祷，祈祷这七天能顺利过去，祈祷到了下界，能早点见到父母。

　　事情如他所想的，一直到太阳落山，也没人来找他。

　　“我真傻。”安达从灌木丛里飘出来，“明明只有七天时间，我不能再浪费了。”

　　他和路过的鬼搭话，不巧大家都有事要做，像自己这样无牵无挂的终究是少数。一个人就这样慢慢飘，看看小时候生活过的街道，行色匆匆的人流，越是热闹的地方越让他觉得孤独。

　　安达一个人慢慢飘着，逛了儿时生活过的街道，看了曾经上学的学校，还去了以前常和父母一起去的公园。街上的人来人往，公园里的欢声笑语，越是热闹的地方，越让他觉得孤独。

　　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一点。月光很暗，朦朦胧胧的，连路边的树影都看不太清。风裹着细碎的雾气吹过来，贴在他的鬼身上，明明没有任何感觉，他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他突然想起了家里的小狗。短鼻狗特别怕热，夏天的时候，只能等到晚上凉快了才能带它出来散步。每次走夜路，只要小狗在身边，他就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很有趣。

　　忽然，左侧草丛中穿来细小的嘤嘤声，安达探头，看见路边绿化带中有个小小的黄白影子在打转，耳朵耷拉着，尾巴夹在腿间，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小狗？”安达下意识喊了一声。

　　小影子猛地回头，黑豆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然后跌跌撞撞地靠过来，急切地用头蹭他的手。他蹲下来，无比怜惜地抚摸着小狗的肚皮和脑袋，轻声开口：“别害怕，别害怕，离开了主人，现在我会照顾你。”

　　小狗用嘴咬住安达裤脚，往巷子深处拽。安达觉得它看起来很有灵性，猜测是想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就任由小狗使劲，一瘸一拐来到了巷子中最里面的门前。

　　这是一扇老旧的铁门，旁边立着一个矮矮的木头架子，有一面碎了一半的落地镜依靠在巷子头，斜着照映出一半的木架和漆黑的走道。

　　“这是你的家吗？”

　　小狗不理安达，只一个劲对着木架子扑。他直起前半段身子想搭上木架子，却只能一次一次扑空。

　　安达看得心中泛起酸楚。他很想帮帮它，但他们都无法触碰到人间的东西了。

　　大约扑了两分钟，小狗急的不行，开始朝安达叫，一个猛子直接扑倒了他。

　　安达被扑得向后倒去，撞在一面冰冷坚硬的东西上，疼的他倒吸冷气。

　　等等，他撞到了镜子？他可以碰得到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