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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制凉茶和凭借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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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越发热了,连着十几天艳阳高照,河沟见底,黄尘漫天。军营外的野草都被晒得卷了边,连麻雀都不叫了。
更要命的,是菜不够了。
嫩豆腐先撑不住,高温一来,凌晨点浆,不到午前就酸水横流,连豆花饭都只得停了。唐叶试着做了几缸泡菜,本想着能扛一阵,谁知也没顶住。成菜口感发涩,送出去还被士兵埋怨“越吃越上火”。
程秀娘急得嘴角起泡,一连三次亲自下城买菜,结果次次空篮而归。
“那几家菜摊说了,新鲜菜被上头征了八成,只能卖老菜头和干货。”她拍着空筐火气冲天,“这不是明着卡咱们伙房的脖子嘛!”
卞平惊讶:“怎么会?不是去年还多得扔吗?”
“那是去年!”程秀娘咬牙压低声音,“是那姓王的在后头搞鬼。”
王志会咽不下军中那一仗的气,嘴上不说,心里却记了狠。他身边的内使亲自盯着城中市集,暗中指令:凡是军中采买、伙房需用的新鲜蔬果一律优先征作“府内消用”,买卖价照旧,但每日限量一半。
城中哪家菜贩敢不听?一听是军营采买,立马躲着绕路,连原本合作的几户老农都不敢送菜上门了。
“买不够,送不来,咱总不能全靠干萝卜熬汤吧?”马义背着锅铲,坐在柴堆上闷声道,“弟兄们都嚷着饭没味,咱们营地还好,管的严,听说其他营地饭堂里动不动就吵架,一宿打两场,哪是当兵,跟发配似的。”
“天一热,菜一短,人就冒火。”刘正一边磨刀一边皱眉,“上头再不管管,怕是要出乱子。”
唐叶坐在厨房门槛上,看着被掏空的料桶发呆。入夏以来,菜蔬紧缺,泡菜也泡不出来,灶头热得像炭盆,饭汤再有滋味也是吃不下的。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会儿天一热,最先生意冷清的,不是卖炒菜的,而是舅舅的豆花饭摊子。
“热死个人,谁吃一碗热汤饭哦?”她记得马慧有气无力地扇着扇子抱怨。后来,叶勇咬咬牙,从批发市场拉回一个铁皮烤炉,摊子变成了夜间烤串摊。烤豆干、烤鸡翅、香辣羊肉串,再冰上几壶本地啤酒,风一吹,香气能飘出好几条街,生意又红火了。
她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不是烤串,而是——冰的。
无论什么食物再香,也得配凉的酒水才下得去口啊。
“秀娘姐,”唐叶抬头看向刚进厨房的程秀娘,“我知道怎么把水弄凉。”
“啥?”程秀娘一怔。
“用湿布裹着陶罐,找个风口阴凉地儿埋土里,配着蒲扇,要不了多久水就凉了。要不咱们试试看?”
程秀娘眼睛一亮,立刻拍手:“麻子、柱子,去找罐子,快!”
几人跟着唐叶跑到伙房后,把几口粗陶酒罐灌满清水,湿布一层层包好,又在风口挖了个小坑,罐底埋进去,再搭上大葵扇来回摇晃。
唐叶拍了拍手上的沙土,“咱等一阵子试试看。”
等这边埋好了罐子,厨房里刘正也把烤灶架起来了。
“你不说烤串?那也试试呗!”孙满搓手,“咱厨房虽然没啥新鲜菜,但干货多着呢。”
干豆腐、咸肉、晒干的茄子、萝卜片、豆筋,都能烤。
“调料按现有的来。”程秀娘说,“花椒、辣椒、盐,咱再加点香油,看着调。”
于是,一群人围着灶台折腾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调料一边试味,一炉接一炉地烤。
锅边炭火烧得旺,热得人满头汗,可香气一出来,没人舍得停。
烤豆干撒上香料,咸香中带着一股烟火气。马义咬一口,眼睛都亮了:“这味儿真提神!”
就在这时,麻子跑回来,抱着陶罐直喊:“凉的!真是凉的!”
众人赶紧传着尝,陶罐带着泥土气,却透心凉。配着刚出炉的烤串,一口咬下再一口灌下去,暑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就这个!”程秀娘拍案,“谁说天热就吃不下饭?烤串配凉水,打那帮官老爷一脸!”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厨房灯火明明灭灭,烟气翻涌,夏夜里竟升起久违的欢快气。
帐外夜风带着一股子焦香,顺着营道一路飘来。
关蒙本来刚从帅帐出来,他鼻子一动,忽然顿了脚步,回头望向伙房方向。烟火味混着香料辣椒,不算陌生,这几日他也没吃好,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倒让他心头一动。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一掀帘子,就见伙房一众人围着后厨热火朝天地忙活,手上都是油,脸上却都带着笑。
“关参军!”麻子眼尖,立刻招呼他,“快来尝一口!凉茶配烤豆干,今儿真有点过节的意思了!”
关蒙挑眉,却也没客气,接过一串塞进嘴里,一边接过陶碗,轻轻一饮。
微凉的茶水顺喉而下,恰好压下炭火串的燥辣。不是井水那般冰冷生涩,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凉”,既解渴又醒神,“怎么做的?”
“叶子想出的法子。”程秀娘笑着道,“把罐子埋土取风,借湿布引冷气,她说是小时候看舅舅这么做的,天热吃不上饭,就靠凉茶解馋。”
关蒙沉吟片刻,点点头,让程秀娘装上一壶茶,带上烤串,去了帅帐。
谢珩明帐内,烛火未灭。
少年将军正在翻看边境粮道的调度文书,眉峰微蹙。裴晗川靠在一旁的案几边,无精打采地扇着扇子,一边咕哝:“王志会那点小算盘,傻子都能猜到……又是克菜,又是压价,明摆着来出气。”
谢珩明吃不好睡不好,本就恼火,“狗东西。”
“可惜咱这几日饭都没个滋味,气也撒不出。”裴晗川把扇子一甩,刚想说话,忽闻一阵香味随风入帐,连扇子都顿住了,“……你闻见了没?”
关蒙带着程秀娘正好掀帘进来,手中托着食盘,神情也比平日多了点轻快。
“将军,厨房新做的烤串,味儿不错。还有凉茶。”
“凉茶?”裴晗川坐直了些,“哪里来的冰?”
程秀娘将陶碗递过来,“大人,不是冰。是叶子学她舅舅,跟我们商量弄的法子,湿布裹罐、埋土风扇。凉得巧,喝着正合这天。”
谢珩明接过,指尖覆在陶碗上——果然带着一丝细微凉意,眉头一挑:“这倒有点意思。”
抬碗喝下,清凉的茶水顺着喉咙顺下,压平了不少心里的燥意。
裴晗川拿起盘里的烤串,咬了一小块,嚼了几下,“味道一般。”
谢珩明啧了一声:“这可不是乾都,茶倒不错,日后都备上。”
说完,心念一动,跟裴晗川交换了个眼神,两个人心中似乎有了主意。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伙房里已经热气升腾。
柱子拎着一把大葵扇,正蹲在陶罐旁轻轻摇动。几口埋土的陶罐上还冒着湿汽,手一触便是一片冰凉。麻子和小九在一旁咂嘴:“这凉得真舒服。”
唐叶把昨晚剩下的酱料又调了一锅,伙房几个小工和她一起边烤边刷,柴火咝咝地响着,一股香气迅速蔓延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帐外脚步声一窜一窜的,不少士兵借着“打水”“巡逻”的名头偷偷靠了过来。
刘正吹着哨,笑嘻嘻给士兵的陶碗接差,他自己刚喝了好几碗凉茶,心下正是痛快。
“喝水排队,不许抢!”程秀娘叉着腰,目光一扫,顿时没人敢造次。
接过凉茶的士兵,一口下去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真爽!这嘴里一下就不干了!”
不到一个时辰,烤串与凉茶的风声已经传遍营中。程秀娘把几人分出去给各营传授凉茶制法。
烤串也随之热销起来。
“来点蘸辣的!”
“咸口的也行,我肚子空得能贴着后腰走。”
帅帐那头,关蒙特地绕营一圈,看了看士兵的动向,回来时捧着一壶刚装的凉茶,“将军。”他将茶水放在案几一角,“今日天气更热,您多喝点解暑。”
关蒙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周柏刚从城中回来,知州府那边,今日又收了三家菜贩。府衙内使今早亲自去挑货,说是‘给上头送清凉’。”
谢珩明喝茶的手指顿住,抬头看了关蒙一眼,没说话。
“他们当咱是泥捏的?”裴晗川挑眉,眼里已经浮起不耐。
谢珩明却把茶盏放下,指节敲了敲桌面,语气轻淡:“告诉杜磊,带人去山口驿站,取上月朝廷新制的五幅军粮交易图。”
关蒙一怔,刚想问话,就听他慢条斯理道:“还有,把这几天的伙房笔记、凉茶做法、烤串配方,一并抄了,送去南市、东集、粮库后门,能贴墙的贴墙,能塞柜的塞柜。”
裴晗川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忽地笑出声:“你要搞大动静?”
“他们不是拦咱伙房么?”谢珩明起身,慢条斯理理好衣摆,神情仍旧平静,“我就让丰州城连狗都闻见我们吃得好。”
“顺水推舟。”
他步出营帐,“让人传话——咱军中伙食虽简,但凉茶解渴、炙串暖胃,不敢自诩丰盛,却可与众人共尝。”
“我倒要看看,那位王大人,是打算从城头封到巷尾,还是打算拦咱一口炊烟不上天。”
关蒙领命走了,帐内又归于平静。裴晗川倚在窗边,手指轻叩窗棂:“你就这么放过他?王志会吃了这么大亏,怕是不会甘心,迟早暗地里还得折腾你。”
谢珩明正拿着一杯凉茶,轻轻晃着茶盏,闻言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手再长,也伸不到军里来。无非耍点手段、恶心我们罢了。”
“我说的,不是他亲自出手。”裴晗川从怀中取出一封薄信,纸角卷起, “我的人快到了。这是他路上寄回来的东西。”
裴晗川轻声道:“你不是一直奇怪,温砚白在户部好好的,为什么会被派来?”
谢珩明接过信拆开,薄纸几行,落笔不多,字迹却极工整。看完之后,他眉头轻轻一动,眸色微沉。
谢珩明冷笑了一声,凉茶重重放在案上:“怪不得,来得这样快,名义上说是我的军师,实则却是太子的钉子。”
“此人表面斯文、字句周全,实际心眼藏得深得很。”裴晗川叹了口气,
谢珩明目光落回信纸上,额角跳动,少年火气又被激起,“来得早,总比藏得深要强。我宁可他现在露面,也不要我回京那天,才在背后捅我一刀。”
裴晗川闻言不语,只低头看着那封信,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滑过。
风吹过帘角,茶水微荡,银盏中那几片凉茶叶,轻轻翻了个身。
丰州热得像蒸笼,老百姓嘴上不说,心里早憋着一口气。
城东的老郑头前几日去买菜,排了快一个时辰,摊贩却只扔了几颗蔫黄瓜,说是被“上头收走了”。老郑头回来时气得拿烟杆砸了灶台:“这是拿咱当牲口勒!”
偏偏衙门又贴出一张告示,说“为迎接上使,府中需备清供”,言下之意——老百姓要让路,菜得先紧着上头吃。
直到那日早晨,有人看到军营口贴了个食谱:“酷暑食法,共解炎热,埋罐取风、冷茶自制。”下面还画了个小图——陶罐、湿布、风扇、埋土……
第一天,没人当回事。
第二天,尝试的几户竟然真做出了凉茶,喝得小孩都直喊“神!”
第三天,整个丰州都在传:“谢将军让士兵喝冷茶,还教咱百姓避暑。”
“这年头,当兵的都比官府体恤人!”
“不愧是谢家后人!”
“人家也吃不上菜,还能想出招来让兵吃饱,你看看咱这位王大人……”
一传十,十传百,就连王志会后院的几个小妾都开始拿罐子试风法。
王志会听说这事时,刚用完午膳,一口老汤没咽下去,直接呛出一口痰:“谢珩明!!”
“告他们扰乱民风?说军中煽动百姓?——你说得出口吗?他哪句话错了?”
“但若不管……这满城百姓都当他是亲爹了!”
他气得额角暴跳,把账房册子拍得哗啦啦响,“就这几日光菜市差价,就亏了几百两银子!”
王志会一跺脚,转身吩咐亲信:“去,把菜贩放了,限他们明日恢复供应——不许再说一个‘征’字!”
“那军中呢?”亲信低声问。
“哼,先让他得意着……朝廷早晚要派人来巡丰州!”他冷笑一声,袖子一甩,“我倒要看看,兵将私扰民生、拉拢人心的账,是不是能过得了京中那道关!”
放菜令一出,百姓一片叫好,丰州城中闷了十几日的怨气终于泄了点。菜贩重开,摊头重摆,军营伙房也重新添上了绿叶菜和鲜料,连那几日干瘪的豆干都变得香气四溢。
乾都,太子府后院。
裴晟己正翻着各地送上来的口信,手中折扇轻摇,唇角却挑起一抹似笑非笑。
“……谢珩明?”
“殿下,”属下低声回禀,“温砚白信中说丰州今夏暑气重,又因城中征菜,怨气渐涨。谢将军未出军令,也未上章,只是随手贴了个冷茶食谱,却一时风行……城中百姓皆言‘不如军人知民冷暖’。”
裴晟己点点头,扇子轻轻敲着掌心:“有几分巧劲。”
“殿下,需不需要……”
“不急。”裴晟己眸光转冷,“刚开始,就让他尝点儿甜头,别忘了让温砚白继续我们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