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见闻 ...

  •   那工人愣了一下,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用筷子指了指方向,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家常:“我们啊?平原县来的呗!听说这边新开张,工钱给得高,管饭。这不,一听说招人,赶紧就跟着队伍过来了。”

      她说着,又扒拉了一大口面条,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补充道:“就是忒缺人!不然哪用得着我们跑这么老远来干这泥水活?”

      平原县?工钱?给的高?赶紧过来了?

      川药脑子里嗡嗡作响。

      眼前这个穿着利索、吃着油水饭食、干活有说有笑的女人,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干活,是能拿钱的!而且拿了钱,还能吃饱!甚至、甚至她们是自己愿意来的?因为这里比在家强?

      川药听出来了,并非只有这里才给钱管饭,而是因为人少,给得多。也就是说,在平原县她们干活也是这样,只不过钱少点罢了。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川药的思维。她看着工人坦然的脸,看着周围其她埋头吃饭、神色如常的“反贼”们,再想想自己这边劳工们昨天还死气沉沉、今天却因为一顿饱饭就争先恐后排队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想问。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最终,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哦、哦。”她讷讷地应了两声,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慢慢地转过身,走回自己原来蹲着的地方。

      之后一直在想平原县。平原县她是听过的,但没去过。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没出过县城,村里人有些一辈子都在村子里,来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由礼县城,这个川药待腻的地方。

      下午,川药干活很卖力。

      拌好的灰浆被一桶桶提走,用于砌筑宿舍的墙体。

      就在她停下来抹汗的间隙,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几个“反贼”正熟练地将切割好的竹片,一层层、纵横交错地铺设在刚刚浇注的湿水泥层里。

      竹子?

      川药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认得那竹子,就是本地常见的毛竹,劈开削平,看着和她家里破竹篾编筐用的材料没啥两样。可这东西,还能混在盖房子的“泥”里?

      这个疑问一直消不下去。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找上午跟她说过话的那个平原县工人。那人正和同伴一起铺设竹片,动作麻利。

      可上午问“从哪来的”,已经耗光了她那点突如其来的莽撞劲儿。现在再去问这个,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蠢?会不会惹人烦?她犹豫着,在原地打转。

      最终,川药还是慢慢蹭去那附近,鼓起勇气,指着地上的竹片,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大、大姐,这竹子是干啥用的?”

      那工人闻声看过来,见是川药,倒没不耐烦,反而咧嘴笑了笑,用沾着灰泥的手拍了拍铺好的竹片层:“这个啊?这叫‘竹筋’!”

      “竹……筋?”川药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对!”工人语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咱这房子,就用它当筋骨。撑住水泥,房子才结实不倒。”

      川药还没完全消化这解释,旁边另一个竖着耳朵听的本地劳工忍不住了,插道:“可竹子烂得快啊!泡了水,不消多久就糟了!这房子能顶多久?”

      那工人还没说话,旁边一个正弯腰铺竹片的同伴抬起头,抹了把汗,不以为意地接道:“烂?用的时候都经过处理,结实着呢。”

      川药怔怔地看着那交错铺开的竹片。

      竹子当筋骨?她猛地想起,伞骨不也是竹子做的?那细细的竹条撑开油纸,风吹雨打也不容易折,想来也是经过什么法子处理过的。只是她们家穷,连伞都没有,更别提知道那具体的工艺了。

      工人们手脚麻利,搭起的框架已经初见规模。这速度,确实快得惊人。

      川药忽然想起来,昨天好像听“反贼”们提过一嘴,说这些集体宿舍本就是临时应急的,用不了多少年。

      等日后日子好过了,谁不想有个独门独户的清净?到时候拆了重建就是。

      她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这些“反贼”考虑的事情可真多。连房子的寿数都算的一清二楚。

      平原县在尝试炼钢,试着开一个炼钢厂。现在连铁都受到朝廷管控,钢自然是宝贝疙瘩,都先紧着军营用呢。

      就像这次来由礼县的这些兵,手里拿的刀枪,都是崭新的。

      抄家时,钢刀劈砍木头门如同切豆腐一般,效率高得吓人。

      川药在工地上干了整整五天。第五天收工时,工头吹响了哨子,却没有宣布明天上工,反而清了清嗓子,对劳工们说:

      “明天起,就不用来了!”

      这话像盆冷水,兜头浇在川药身上。她身体晃了晃,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裹住了她,甚至比当初被叫来时更甚。这五天,累是真累,骨头像散了架,可那顿顿管饱、油水十足的饭菜啊!

      还有那短暂却真实的、被当作干活的人而非等死的牲口的感觉。她刚尝到一点滋味,刚生出一点模糊的盼头,这就结束了?

      川药整个人都颓丧下来,肩膀垮塌,眼神黯淡无光。周围其他劳工也大多如此,空气中弥漫着失望和茫然的气息。

      就在这时,工头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别哭丧着脸,工钱还没领呢。都过来排队!”

      工钱?!

      川药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乎忘了呼吸。

      她死死盯着工头旁边一个抱着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纸片的人。

      只见工头和另一个“反贼”开始分发那些纸片。那些“反贼”工人显然早已习惯,神色如常地走上前,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还有人当场就互相数了起来,低声讨论着什么。

      她学着那些“反贼”的样子,紧紧盯着她们的反应。在这里,模仿她们总没错。

      终于轮到川药了。工头从那叠纸片里数出几张,塞到她粗糙的手心里。

      “喏,你的,五天整,100文。”工头的声音很随意。

      川药下意识地拿紧了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入手轻飘飘的,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铜钱的沉重。

      她低头看去,只见这几张纸片有大有小,上面印着复杂的花纹和看不懂的字,看着倒是挺精美的?

      可……这是钱?

      川药彻底懵了。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她。她该高兴吗?这工钱是几张纸?这纸片能当饭吃?能换东西?能像铜钱一样沉甸甸地揣在怀里让人安心?

      一时之间,巨大的喜悦和更巨大的困惑在她脸上交织,形成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

      工头看她傻愣愣的样子,补充道:“都算好的数,不会错!信不过我?”

      “信、信得过。”川药下意识地点头,心里却没底。

      她目光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到了那个教她拌水泥的工人。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把正在数自己钱的工人吓了一跳。

      “大、大姐!”川药的声音急切,她把自己手里的“钱”一股脑伸到对方面前,“这这对数吗?”她终究没敢直接问‘这是钱吗?’,只选了个看似最稳妥的问题。

      那工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川药的惶恐。她笑了笑,没有嘲笑的意思,很自然地接过川药手里的几张纸片,手指麻利地点数起来。

      她很快数完,点点头,“没错,正好100文!”

      川药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尽管她自己也不明白放下什么心。

      她接过工人递回来的“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工人自己手里那一叠。

      川药忍不住,指着工人手里那张特别的“钱”,怯生生地问:“姐,你这颜色怎么跟我的不一样啊?”她问得小心翼翼。

      工人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爽朗,带着点揶揄却没有恶意:“傻妹子!干的活都不一样,还想拿一样的工钱啊?我是技术工,拌灰浆、铺竹筋、砌墙都得会,比你们小工多干多少活?工钱自然多点。”

      干的活不一样,工钱就不一样?

      颜色,代表不同的钱数?

      技术工,能拿更多?

      川药想,由礼,真的变得不一样了。连“钱”,都变得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慌意乱地充满诱惑。

      她回到了那件空荡荡,有硬床板的家。

      第一天没活干,她竟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说的干活是指去“反贼”那干活,她好像明白了劳动合作关系是什么意思,就是她,川药,去给干活,就要获得报酬,不欠任何人。

      但川药也不敢出去。由礼县,已经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死寂麻木的由礼了。街道上,时不时有士兵押送着蒙着草席的推车经过。那草席下鼓鼓囊囊的形状。

      空气里,似乎也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令人作呕的腥气。

      “听说是怕尸体堆久了,会‘传播’啥的?”隔壁传来压低嗓音的议论,“拉到城外,一把火烧了干净……”

      川药听不懂“传播”是什么意思,她本能地把它理解成“秽气”,尸体的秽气积攒多了,会引来瘟疫。兵们这么做,是为了驱散这不祥的秽气。

      可即便如此,那推车上满载的“秽气”来源,几天前还可能是街坊邻居。

      短短时日,由礼县的人口,似乎真的稀薄了许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见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