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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规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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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更少,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连鸡鸣狗吠都稀落了。
她以往都从门缝里偷看外面天翻地覆的世界。
这天上午,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骚动。不是士兵整齐的脚步声,也不是推车的吱呀声,而是一种……带着哭腔和呵斥的混乱。
川药屏住呼吸,凑近门缝。
只见一队士兵押着一群衣着相对光鲜、但此刻却神情惶惑的女人走过。
是她们!是以前那些在街上被仆妇簇拥着、坐着小轿、看人时眼皮都懒得抬的“太太”们!
她们也被拉去干活了?川药瞪大了眼睛。去工地?搬砖?拌水泥?吃那大锅饭?
她脑子瞬间浮现出那些太太们看到油腻腻的烧饼,可能露出的嫌恶表情。可随即,她又想起自己第一天闻到那饭香时,肚子里的馋虫是如何翻江倒海。
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太太们,空着肚子干一天重活,闻到那实实在在的肉香、面香,她们真能忍住不狼吞虎咽吗?
她也想吃啊!
她记得清清楚楚,工地上像她这样饿狠了、第一顿就敢放开吃的毕竟是少数。
好多劳工,第一天吃了那么油水足的饭菜后,晚上回去就拉肚子了!那是身体太久没接触过油腥,肠胃受不了的抗议。可即使拉肚子,第二天她们还是眼巴巴地盼着开饭。
——
这次由礼县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
王御熙甚至能想象那些人的嘀咕:你们兵好?是没烧杀抢掠(可你们说那是“追罪”),是没屠城(可你们杀的人还少吗?)。
经历一个月多的整治,如今也该安抚民众了。
川药开始在家躲了几天,没敢出去,也就偷偷往外张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竟然摸出外面一丝规律,每天来门口巡逻的士兵,川药都能数清有几个,连靠近她家门口那个面孔,她都眼熟了。
这天,川药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紧闭多日的门。
天光豁然开朗,亮得晃眼。街巷空旷,除了那些穿着统一制服、步履匆匆的“反贼”,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妇人,相互紧挨着,眼神警惕地快步走过。
川药独自踟蹰,转过街角,猛地撞见两个反贼。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僵在原地,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其中一个反贼却抬起了手,朝她挥了挥!
川药猛地回神,几乎是跳着转身,踉跄着就往回跑。
“谢干事,你在干嘛?”另一个人疑惑地问。
被称作谢干事的女子收回手,语气平淡:“没什么,方才那个……有些面熟,许是认错了。”
她迅速转向同伴,展开手中的图纸:“韩部长,你看,这就是王典史规划的排水沟路线,重点就是这一段。”
韩部长凑近细看,眉头微蹙:“嗯,这工程量……不小啊。”
川药一口气跑出老远,才敢停下喘息。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心还在怦怦乱跳,却后知后觉地发现:由礼县的街巷,竟变得如此“干净”。那些往日里横行的地痞流氓,乞丐,统统不见了踪影。
若非亲身经历那场大难,她几乎要以为是谁替天行道了。
——
由礼县被占一月零十二天。
家里剩的粮食不多了,与川药吃的量也不无关系。
以前可以去买,可如今铺面全关着。村里人偶尔会进城,但如今城门看守森严,严禁随意进出。
川药正苦恼着,这时,外面似乎又有了新动静。不是抓人,也不是运尸,倒像是……分发什么东西?
屏息望去。只见几个“反贼”的文书官,在士兵的护卫下,支起了一张小桌。桌上堆着些麻布袋子,看样子像是粮食。旁边还立着一块新刷的告示牌,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听说了吗?上面看大家日子艰难,要发点救济粮!”隔壁传来压得极低的议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更深的疑虑。
“真的?”
“告示上写着呢!说是……‘对有劳动合作以及有意愿者,酌情补助’?啥意思?”
“管她啥意思,有粮发就是天大的好事!”
川药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粮食!
要是她也能领的话……
一股陌生的念头悄然滋生:这些反贼,似乎比从前那些敲骨吸髓的官老爷,还要……讲些道理?
她想起那个平原县工人的话:“不能光听她们怎么说,得看她们具体怎么做!”
果然,文书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规则,声音平板无波:“体恤民生艰难,特对登记在册、且有劳动合作意愿者,发放临时口粮补助!凡符合条件者,凭身份卡,按人头领取!”
人群骚动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粮袋。
“劳动合作意愿?”有人茫然。
“身份卡?啥身份卡?”更多人疑惑。
“我们哪有什么……卡?”人们焦躁地交头接耳。
川药率先反应过来,挤上前喊着:“我!我!我搬过水泥!在工地上!”
旁周围瞬间投来惊愕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疯子。她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大人”们说话?
不只是胆量,一种近乎直觉的念头支撑着她:这些反贼们,至少现在,不会无缘无故杀她。
不出所料,书吏平静地问道:“你是有劳动关系的?”
川药用力点头:“有,我有!我还有工钱,你们发的!”
她做势要将证据掏出来。这工钱川药还没用过,和周围邻居换东西都是要铜钱,至于去向反贼们买东西,她还没摸清门路。
书吏抬手制止了她掏东西的动作,似乎对她的说辞全无怀疑。
她说,“去那边登记。”
旁边就是另一个坐着的书吏,拿出一张卡片,上面还有川药不认识的、歪七扭八的,看着不像字。
川药当然也不识字,但她知道字是方方正正的。
那个书吏问∶“姓名?年龄?”
川药一一作答。
很快,书吏就将卡片交给川药,并嘱咐道:“千万别丢了。”
几乎同时,川药就领到一袋沉甸甸的粮食。
这……就成了?如此简单?!
周围人看傻了眼,也有人跃跃欲试。
有个看着三四十的女人壮着胆上前,小心翼翼:“什么都没干……能领吗?”
她也是看过周围人被拉去干活的。
书吏指着告示牌,她可能了解这些人大多不认字,解释说:“有意愿者,也可。”
中年女人欣喜,去登记后,也拿到一袋。
有刚从工地回来的一批人,也有面黄肌瘦的人,还有几个干过活的太太们。
她们在士兵的注视下,忐忑地报上名字,领到一小袋沉甸甸的粮食,脸上混杂着茫然和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清一色是女人!
男人们被晾在一边。
起初是困惑,然后是焦急,最后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们混在人群里早已感到异样——以往是几个女人挤在男人堆里,如今反过来了。
一个干瘦的老汉挤到前面,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大人!行行好!我家就剩我一个喘气的了!我也愿意干活!给口吃的吧!”
书官眼皮都没抬,手指点着告示上的一行字:“告示清楚写着:‘有劳动合作意愿者’方可领取。你,不符合条件。”
“凭什么?!”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忍不住吼了出来,脸涨得通红。
或许是长久挨饿令他昏了头,分不清场合,或许是觉得横竖是死。
“我也是人!我也要吃饭!我也能干活!凭什么她们能领,我不能?!”
书官终于抬起头,目光冰冷,扫过这群躁动而又兴不起风浪的男人。
“因为‘劳动合作意愿’,是赋予‘人’的权利。”她复述着盖君尧的话,字字清晰,“你们,算人吗?”
轰!
平地惊雷!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比任何刑罚都更彻底!
更正式,更带着官方的、无可辩驳的话语。
将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乞求、所有的愤怒,都堵死在名为“规则”的铜墙铁壁之内!
按新规,男人不是“人”,没有资格参与“劳动合作”,自然也无权领取任何基于此的“补助”。
很公平,这很公平。书吏心想。
进,无门!退,是绝路!连乞讨一条活路的资格,都被这冰冷的规则彻底剥夺!
乱世用重典!
这一刻,所有人才真正、彻底地看明白了。
这个所谓的“净世”反贼,她们是真的“不在乎人”。
不是旧官府那种高高在上的、视民如草芥的“不在乎”。旧官府再坏,也还指望着他们交皇粮国税、出徭役壮丁。
人口,是税基,是兵源,是维持统治的根基。皇帝再昏聩,也在乎“子民”的数量,哪怕只为了能多收几斗粮,多抽几个丁。
而眼前这些人,她们似乎只在乎她们口中的“净世”,在乎她们定下的、不容丝毫妥协的“规则”。
无论你是曾经的老爷,还是普通的男人,甚至是街头的男乞丐,只要被判定为“多余”,为“非人”,为规则的障碍——她们不在乎!
说杀,就杀!
这便是由礼县的人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锐减了近半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