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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第一章 弄潮吟笑潺潺渡,春愁浮灯无字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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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别三年,今日的央京分外缤纷。
  正是三月烟花,阳春遍唱的时节。汛香江两畔潮生,多得是佳人晒倩,花舟竟帆。
  只有一艘小舟十分特别。
  颇有些别致,精巧玲珑像是女儿规格,却没有喷红挂绿,画栋雕梁,只扯上了无数蟹壳青色的纱帐。
  只见船头立着一个劲装小侍,不过十六七岁光景,生的英俊笔直,有些官家风范。船上来回伺候的,是两个穿男装的年轻女子,虽然穿着长衫,绾着书生髻,但步若扶风,举手之间婀娜万方,又兼低眉颔首,乖顺温文,一看便是女子。船前船后,就只这三个下人各自侍奉着,却不见青纱帐里,究竟卧的是哪家的妙人。
  俶尔风过,但见纱帐中,白玉象牙长榻上,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迷蒙醒来。缓展星眸,轻捻眉尖。穿着贴身的乳香纱,肩披烟色绢衣,不着簪钗,脂粉具无。发上无髻,隐约可见玉色针缎,松绾其中,一根粗辫,飒如翩翩少年,又无数散鬓,媚若痴伶。遥望身段,蜂腰窄肩,鹤颈鹅背,虽是孩童未凿,却俨然一副傲骨。近观面容,碾冰凝脂以为肌肤,五官凿刻如丹青琢玉。青睛白目潋星炯,无情全做有情浓。眉如远峰,不弯不扬,斜飞探鬓,教女子略着清韵,较男子更兼风流...
  风回帐落,又掩了香色。
  央京就是这样潋滟生辉的地方。
  缪陨用扇子尖儿轻轻撩开帐子,刚渡了一眼横波到对岸,就被一旁书生打扮的女官拦下了手。
  “夫人请自重,您已承冕加封,贵为上品女官,此处人多眼杂,我等冒险出行,已属勉强,夫人切不可再妄露面目。等过了这几艘大船再撩开帘子吧。”
  缪陨轻叹。放下扇子,卧回身去,捧起一本《吟香歌谱》,蹙眉轻念。却见另一个女官又走过来。
  “夫人还是少看些艳曲香词,长公主将女官们交给您教养,可不是让她们听你念这些个的。”
  缪陨只得放下书,没有多话。她知道这两个新赏的贴身的中官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只怕竟是放在自己身边教导言行举止,防止自己多言多举的教养妈妈。
  满江的艳波和岸上那些明媚的容颜,隔了层层纱,看不真切,晃晃如梦,缪陨觉得鼻腔隐隐酸涩。
  三年前承师命上京,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娃娃。
  三年光景已过,她成了央京最风光的女官人,在爱央府,她是最年轻的上官,给皇帝未来的枕边人教书,封了夫人,如果入朝,堪比太傅、国师。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来自自己多年追随师父所得的见闻学识所致,还是师父本身的盛名所使。
  师父缪笔昇,人称命格仙君“神笔吏”,世袭国师,盛世归隐。缪陨是他在沙漠里一滩绿洲边上捡得的。师父见她生有重瞳,推断她应有两世记忆,能在天时地利之所,推断自己出生前一干冤家的种种机缘。于是十年一日,贴身教养;又教她收敛内息,隐蔽重瞳,模样与常人无异,也隐去了所谓前世。
  三年前,师父留下书信一封,又将自己的侍童青子赠与缪陨,让她承了自己姓氏,南下央京,将书信交给爱央府祭司,缪笔昇的师妹,“圣笔瑛姑”,瑛夫人缪瑛。然后又孑然一身,到海外逍遥去了。
  师父只给缪陨留了一页小笺,“黄埃不落风终静,须待尘嚣解笑时”。背后又书,“莫问前生,且吟且行”。缪陨就知道,自己别无他法,只有照师父属意,到了央京,命运自有安排。
  于是云游生涯结束,缪陨终于进了京城一座最繁华也是最精密的笼子。
  爱央府,各色佳丽五千余人,这是一个经营声色的地方。
  开国国母玉瑶夫人是戏子出身,做了女帝,便造了爱央府,专教女子诗书才艺。进入爱央的,多是官宦女儿,或家境殷实的商贾小姐。也有专门负责教学的夫人亲自到各地考察贫寒人家,或是从已卖身为姬妾奴婢的女子中选年轻聪慧的清倌入府调-教。出身高贵,色艺俱佳的,及笄后可充实后宫;稍逊色的,期满还乡可以从艺、从教,也算是正当职业。
  随便一个江南酒家,如能招募一个在爱央学过艺的艺姝驻弹驻唱,便只卖茶水也能致富。
  总之,这是天下良人贩卖自由的场所。
  月前春选,缪陨被封为扶星夫人,在爱央专司“神思”一科。从诗书六艺开始,世事人伦,古今轶事,外域奇闻,禅机思辨,都是神思科教授的范围。为的是让爱央最优秀的女子们能学会妙思解语,为日后取悦上主,斡旋宫闱做准备。
  缪陨与其他文姝、才人、女夫子相比,八股制律,宦场礼仪自然逊色。可她近十年游山玩水,跟着师父看尽了大江南北,小小年纪暗通世态人情,满腹逸闻。她通晓诗书音律,能作歌填词,才藻不亚乃师。兼之皇帝念及旧情,想到缪笔昇远赴海外,不知回归何日;又看缪陨精灵跳脱,眉清目秀,天然无饰,颇有些缪笔昇年幼时的仪态,遂又对缪陨格外偏爱。
  更何况缪陨还有瑛夫人这样元老级的人物撑腰。
  于是缪陨惊天泣地地当上了爱央府最年轻的扶星女官,扶星是女帝玉瑶的女儿,皇室先祖踏月帝的胞姐,本朝最负盛名的才女,代表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高的智慧。扶星女官,在爱央的女儿方圆里,几乎可以指点一小片江山。
  位居缪陨之侧,自然还有众位司掌礼教,音律,伎艺,丹青,文书,女红等科的夫人。有年高位尊如藏针阁的锦夫人,做了十几年祭司长的瑛夫人,也有年轻烂漫如执掌丝竹弹拨的江宁两省尚书小姐上官姐妹。几位夫人位次平级,但身家背景不同,所以实际地位上下有别。缪陨靠着瑛夫人,算是有个靠山,又有师父盛名相扶,也无甚人等与她为难。
  爱央府的女人们各司各职,凋红落碧之中也有丑闻和阴谋。这就是个灼灼其华的女儿国,所有的美丽与仇恨都不真实,无须太过计较。缪陨只知道,师父将她带到了秘密之洞的洞口,她暂时进不去,却又无时不刻不在挺进。这种状态可能很短暂,也可能很漫长。她在这段时间要做出自己的选择,要不要进洞去看那个秘密。
  到底要不要这个秘密......
  船头,缪青子一直巡视着两岸,和周围过往的船只。却总也忍不住,看几眼小师妹被纱帐遮掩的小小身影。
  缪陨皱皱眉,他也皱眉。
  缪陨闭上眼,他的眼神却更加痴缠。
  青子从记事起就跟了师父,直到五岁才有了唯一的玩伴。只是这个玩伴和师父一样,天人姿容,神仙思虑,想接近却总有距离。师父说缪陨有另一对瞳仁,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缪陨自己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三年前,师父走了。师父走时的交代是,“各安天命”。
  青子知道自己只有一点是比得过缪陨的。那就是缪陨总在迷惑,而青子是知命的。自从遇见缪陨,他再未迟疑过自己对命运的追求。
  师父把缪陨的天命指点到央京去了,而青子的天命就是缪陨。
  青子抬眼,秀目扫过江畔。满江的艳色缠绵,却因为一个人的轻轻叹息而凋零了韶华。劲装束发的青子,抱着绵绵的春风,满怀的骚动和惆怅。
  唉,纵是拂风满面,在师妹那颗玲珑难懂的心里,又驻春何处?
  想起缪陨幼时烂漫无邪,各色风光总能使她开怀尽兴,如今却锁入闺阁,再不能神州畅游,如此天人,岂不折殒了?师父的选择果真对么?......
  “各安天命”,青子想起师父的话,微微放松。师父妙语神算,话中总有玄机。青子于辩机之事并无慧根,师父没教过他。不过不管信不信天命,他总要守着缪陨。
  江上泛波千千,青子深吸着从青帐内飘出的阵阵寒香。
  “难得春光渡纱帐,映我睫梢一泪凉。”
  缪陨闭目轻诵,众人微怔。
  汛香江歌舞弄潮,声色粉脂,遗香两畔,花舟过处,吟笑绵绵。
  和风吹去多少心思,却都被这欢潮滤了去了。
  爱央府内,玄机小筑,缪瑛独坐在半开的竹帘下,望着窗外夕阳下流光纷飞,正在凝思。
  一阵脚步微微急促。
  “夫人,已近膳时,影女来报,扶星夫人一应周全,只是还没有回来的意思。”
  缪瑛款款下榻,移步到内室的长椅上,有女官上来掌灯,点上了熏香和药草。
  “随她去,既然出去了,务必让她尽兴。打点干净的酒家,给她送些吃食上去,别饿着。”
  缪瑛抬手,示意来人退下,取了轴架上一卷古简,轻展开来,却内藏着一幅精致的羊皮小卷。
  师兄的信。她看了无数遍,还是不太敢相信其中虚实。但看见缪陨青睛白目,秀眉一蹙,露出重瞳炯炯,眉眼间那股神气,灼灼令人不敢逼视,她又不得不相信。
  缪笔昇,你我一个逍遥世外,一个大隐于市,却终究谁也无法背信弃义,无法放弃执念。这一次,你又是要逃到哪去呢?你怎么就确定我能护得她周全?
  沉吟半刻,烛光一闪,有几粒火星从烛火中迸出。
  莫非缪陨有事?
  可星火没有飞溅,而是悄悄熄灭在烛火尖儿上了。
  怕是有惊无险。
  也罢,终归是该历练些,以后也好再作打算。安排的影女都是矫健老手,不出京城地界,能保万全。
  “扶星入世,流年还梦”,缪瑛看着羊皮卷上最后一行小字,眉头心头都舒展了许多。
  罢,就把一切当做幻梦一场,或许会少些牵挂。
  “夫人,”有女官轻唤出声,“锦夫人遣绣娘请夫人去藏针阁用膳,商讨朝凤节事宜。其余几位大夫人业已动身。”
  缪瑛不禁一怔,“扶星也受邀了?”
  “扶星夫人身体不适,陪侍女官说她今日闭关。不过朝凤节名册上是点了扶星夫人的,据说长公主授意,破格让未及天癸的小夫人与各路女官同庆朝凤。听说还有专门的任务下派神思科。下官未知具细,不过既是小夫人的戏码,自然另有旨意专自下达,夫人不必过虑。”
  缪瑛微微点头,看来这并不是今日之“惊”。
  不过长公主不满皇帝偏爱缪笔昇的徒弟,这意思是很明显了。
  百鸟朝凤,只有成年女官和宫中贵人才能参加,缪陨未及天癸,一个小小身影出没在那种繁盛场合上,岂不单薄得可笑?
  缪陨新官上任,一连几个下马威,多亏她机智善变,自己又暗度陈仓,出谋划策,才化险为夷。这次又是什么特别的任务?缪陨不过是个一团孩气的娃娃,何至于在朝凤大节上拿她下菜?
  再说朝凤节本是后宫尊者之节,纵是太后仙逝,也有皇后为尊,长公主独霸后宫,多少年不愿出嫁,现在连皇后的大节也要她来“属意”,好一个鸠占鹊巢,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不成?
  当初长公主如何心狠手辣,缪瑛不是没见识过。要不是她,缪笔昇也不至于流离锦年,远走他乡......
  如今长公主靠锦夫人控制爱央,靠皇后傀儡圣上,权倾朝野,施威后宫。她知道缪笔昇辞官之时,皇帝一时神伤,许诺缪笔昇,将来他若有儿子便晋封驸马,若生了女儿定入宫为妃。三年前见缪陨承了缪笔昇的姓氏,又是缪笔昇唯一嫡传弟子,便一直将她视为笔昇所处。如今太子尚未选妃,长公主要将自己人放在太子枕边,缪陨若才貌有限,尚构不成威胁。可偏偏天人资质,熠熠其辉,入京三年大放光芒。再加上又偏偏是缪笔昇的徒弟,公主拉拢不得,恐怕只有除掉。
  缪笔昇,你把怎么重要的人放进陷阱丛生的笼子,到底怎么想的?过了怎么多年,你到底让我难懂......
  缪瑛越想越深,一阵寒战。传话的女官也是心腹,知道瑛夫人最好凝神畅思,于是只吩咐下头的女孩子们打点衣装,一应俱全后,牵起仍在神游的夫人,唤她回过神,主仆一行朝藏针阁走了。
  汛香江,入夜。
  偏月浮灯映,清歌照水行。
  缪陨还自顾悼念着失去的自由,却不知有多少同笼之鸟正念念忧心。
  华灯满目,无心饮食,缪陨只顾着看江面上的浮灯。这种小玩意儿北方没有,她入京三年,也见识过许多南方玩物,只是今日这浮灯有些特别。
  除了常见的各色花灯,有一种桶形的小灯,插着各色鸟羽,每一只上都乘着一支竹笺。缪陨悄悄展开重瞳,远远看见竹笺上写满了小字。
  “姐姐,那插着鸟羽的灯有什么特别?”缪陨拉住身边一个女官的衣襟唤道。
  “那是‘鸟公子’赵子翩的羽笺小盏,夫人以前没见过,只因出门不得时候。他每月初五晚间放灯五百五十盏,抽到无字笺的女子可登其画舫一游,鸣琴论剑,把酒放歌。”
  “鸟公子”和他的羽笺小盏缪陨倒是早就听说过的,但很少出门,所以照面是一个没打过。
  这赵子翩是个深宫宠儿,只因皇帝爱鸟,这个当朝最会养鸟又最俊俏的男人便成了当朝一品弄臣,也是京城所有女子的情人,后宫佳丽们最暧昧的心腹。羽笺小盏自然是他发明的、京城最梦幻香艳的游戏。
  有人说他是央京最华丽风流的鸟,凝笑生流光,移步起翩风。他飞到哪里都能使花容失色,锦瑟齐鸣。
  “哪艘是他的船?”
  “夫人自己看吧,前头雕着鸟首,船身镶着彩色琉璃的就是了。”
  缪陨微微探身,果然不远处有一鸟首大舫,后翼一排草垛,插着各色鸟羽,五光十色,颇为扎眼。只是船身有琉璃遮挡,一个人影也不见,唯有灯火通明,香烟袅袅微扬。
  缪陨用重瞳扫视江面,正见到一笺像是无字,寂寂独漂,也看不真切,遂明青子使船向前。
  两位女官也看出缪陨心意,因得了瑛夫人旨意,免不了让她尽兴。只是这赵子翩......如何是好?
  缪陨未顾及许多。她天生怕鸟,并不是想见那个满身鸟毛的翩翩公子,只是现在命途未知,变数悬于一线,很有几分投机心理,愿赌一搏,能抽中一个五百五十分之一,也是造化。
  两位女官面面相觑,正要阻拦,身后水声涟动,有人扔上一个锦囊。
  “有惊无险,见机行事;藏针有变,暂莫回府。”正是瑛夫人笔迹。
  取锦囊的女官长舒一口气,示意另一位无须妄动。
  一旁缪陨也没工夫管她两人的小动作,长袖一撩,取了一盏插着白羽的的灯上来。
  果然无字。
  缪陨展笑。将无字笺收入袖中。白羽也想收着,无奈实在不喜飞禽,便悄悄抛回江中。遂命青子调头,驶出繁华江段,远离了赵子翩的画舫。
  女官们放下心来,却也不禁诧异。
  “赵大人的踏燕舫是京都第一画舫,夫人抽中了无字笺,却不想登船一游么?”
  “我赌的不是听琴论剑,何必登船。”缪陨回卧榻上,泰然作答,“姐姐们,等时候合适,咱们就回府吧。师兄也进来歇歇,别傻站着吹风了。”
  两位女官终于安心。一个出去向船下的影女传话,另一个煮上了新茶。青子也红着脸进来,却不敢取下佩剑,仍是抱着剑坐下,似乎还在警惕。
  声色渐消,睡意袭来。
  一行四人,再无言语。
  不时瑛夫人来信,藏针阁宴毕,夫人们各自回房,警报解除。这边四人便打道回府,不在话下。
  一夜风流,无心旖旎;多少情事,此番奈何。
  端见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