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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昨夜西风凋碧树(三) ...

  •   几日后,初秋。

      紫宸殿。

      嘉兴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边放着个纸卷,一言不发。

      容陵跪在殿中,静静地等待着。

      片刻后,嘉兴帝缓缓启唇道,“这份名单,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罪臣楚临留下的。”

      他的字都是楚临手把手教的,即使是现在还能仿出个八分,寻常人若非仔细比较是看不出来的,容陵也没想到,今日竟会用这种方式用到。

      “当时宸王府和容府查抄的时候都没搜出来,为何在你那?我记得,当时你在太傅府上才是。”

      这是怀疑到了柳太傅头上,容陵稳住心绪,“当时微臣确实是在太傅府上,但是这份名单是楚临去西疆监军前交给微臣的,还再三嘱咐在他回来之前不能交予任何人,微臣便一直将之贴身保存,今日无意中才找出来的。”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臣不知,臣只知上面有许多大臣的名字,心中觉得蹊跷,因为……”

      嘉兴帝的语气变得急切,“快说。”

      容陵瘦弱的身子瑟缩一下,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嘉兴帝,又迅速垂头,“因、因为……”

      容陵募地匍匐在地,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后面微臣所言可能多有荒谬,还望陛下宽恕。”

      “你有什么便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楚临走之前臣曾在宸王府上见过黄大人来过,然后即日晚上楚临便见此物交给了臣……”

      “黄大人?”嘉兴帝神色陡然一变,“哪个黄大人?”

      “黄巡……黄大人。”

      “当时臣觉得奇怪,因的黄大人平日里同楚临关系不甚好,但那次却在府中见到了黄大人与楚临在争论什么,故而记得清楚了些。”

      “他们说了什么?”

      “臣只依稀听到黄大人说到了,赵听澜屡屡妨碍他。”

      “此事还有谁能作证?”

      “……宸王妃当时也在场。”

      宸王妃早在宸王妃查抄之时就自尽了,这算是死无对证。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在这么一个多疑的人心中,无心插柳,也能成荫。

      嘉兴帝默了默,“这只是一份名单,代表不了什么。”

      容陵低着头,不能去揣测嘉兴帝的神色,但却能从他的语气中猜出一二。

      即使已经同平日并无区别,但是他微沉急躁的语调,暴露了他心中并不似表面上那样镇定自若。

      “既然无人再去对证,那这里面的东西,岂不是无中生有。”

      “臣以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才生于无。”

      “所以,你……”嘉兴帝话锋一转,轻飘飘的话语如同一颗巨石落在了容陵的心头,他无端地将身子压得更低。

      “想说什么?”

      “……”

      果然嘉兴帝不是能够任他三言两语糊弄的,在这种情况下不是自乱阵脚,而是反将一军,问他如何想,便是想要探寻他拿出这份名单的目的。

      “楚临同西夏勾结,令西疆沧州百万军士无辜百姓惨遭无情屠戮,非大奸大恶之人不可,臣以为楚临在前去西疆之前交予的这份名单,也定然不是什么简单之物!”

      容陵义正言辞的语气令嘉兴帝紧绷的心稍稍一松,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确实……不过此事尚待查证,你倒是明事理,兼公灭私,朕甚为欣慰啊。”

      “臣不敢当,只知祸乱朝政之人,理当如此。”

      “言归处处为大燕考虑,如此忧国忧民、持正不阿,不亏为太傅最欣赏的学生,赏。”

      说着,便王科拿着一盘盘金银财宝过来,容陵忙道,“臣担不起太傅如此盛赞,不过是一番拙见罢了,臣自知此身坐罪,更不敢奢求更多,如今只愿前往封地,就此思过,了却余生……”

      “欸,莫要谦虚,言归,你可知几日前,太傅求见找朕说起过你的事情,似乎……”嘉兴帝打断容陵的话,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就是千秋宴之后。”

      掩住广袖之下的手,莫得攒紧,容陵忙稳住骤然急切起来的呼吸声,“臣……不知。”

      “太傅说,容陵年少,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朕多加宽恕。”

      “朕本来念着太傅年老体弱,又大病一场,身子骨不好,想先行扶起,可太傅竟生生在殿前跪了几个时辰,哎……你说啊,言归,太傅就是这点倔强,不当面听朕答应就不肯罢休,当年同先帝论政之时,也是如此,太傅这些年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对大燕做下的那些丰功伟绩朕都看在眼底,本欲满口答应,却不料……”

      嘉兴帝神色上添上几分惺惺作态的悲痛,“不料太傅竟然病发,晕倒在了殿前……”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太傅对你悉心教导,舍生相护,如此,容陵,你也想离开京城吗?”

      他抱着东西从宫殿里退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落日西沉。

      疏林斜晖,残照当楼,远天的云彩被融金的圆盘烧成灼热艳丽的霞色,容陵颤抖着吐了一口气,双目似乎是被眼前那阔大壮丽的美景迷住了双眼,一阵恍惚。

      他似乎听到了那日他沙哑的声音。

      他全身几欲脱力,瘫倒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似乎所说的每一个字已是筋疲力尽,“把你知道的所有参与过的名单,写给我。”

      赵听澜欲言又止,“王爷……您……”

      “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还有兵部的黄巡。”

      “只有你们两人知道?”

      “嗯,黎王将我们视为左膀右臂,全部官员的名单只有我们知道。”

      “你也说了,此事嘉兴帝亦知晓,根本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但我终究不会让他们好过,如今最后一次,也得在黎王和嘉兴帝之间留下一颗钉子,把能默下来的名字写下来吧。”

      见容陵仍是坚持,赵听澜面露迟疑,容陵瞥了他一眼,“嘉兴帝不会动你们,但泄露这份名单的人就不一定了,将你的名字写上第一个,然后去掉黄巡的名字。”

      那份霞色之中,冒出一个黑点,将容陵从回忆之间拉了出来,他愣愣地看着那个黑影离他越来越近,良久才回过神来,看着一阶之下的人笑道,“殿下。”

      这个人的话语里,没了往日的言笑晏晏,甚至于嘴角牵强的笑意让楚璇蘅感觉突兀与刺目,就好似昔日明月,蒙上了一层乌云一般,心中无端升起一丝惆怅和惋惜,他沉默地点点头,“嗯……”

      “你……”楚璇蘅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变了过去,“云川王爷来这里做什么?”

      容陵听着这个称呼心中微微绞痛,面上却不显,笑意依然,更甚有几分释然和洒脱,“来面见皇上。”

      楚璇蘅缓步上阶,到了容陵身边余光才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东西,脸色微微一变,“你……你要离京?”

      是王印和通关的符卷、递牒、总历。

      楚璇蘅脸色难看,还欲上前再探看,却见容陵拢紧了些后退一步拘礼道,“殿下,过去种种,皆是容陵的鲁莽和自大,给殿下造成的诸多麻烦和不快,还请殿下海涵。”

      “……”

      这是他认识容陵以来,第一次听到容陵对他如此恭谦客气的话,竟让楚璇蘅愣了一瞬。

      “你……”但转念想起容陵和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他忽然就懂了,楚璇蘅托起容陵的手肘,踌躇道,“不必如此,我……并未怪罪于王爷。”

      “王爷真的要走吗?”

      容陵笑道,“殿下,日后,我们山水有相逢。”

      可只怕是经此一别,山鸟与鱼不同路。

      楚璇蘅默了默,“那日我见黎王世子在宫里寻了王爷许久,也不知最后寻见了否。”

      方才还安然如素的笑意立刻僵了僵,“啊……”

      楚璇蘅不是一个寻不快的人,但是如今见到容陵却忍不住想起那日在鸾凤阁上,楚惊麟的请求。

      那般清冷如雪的人,竟会低头示弱,向他提出请求。

      他同楚惊麟出身同宗,从小一起长大,在他眼中,楚惊麟性子向来孤高疏淡,也从不与他们亲近。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他看着楚惊麟,看着那副克己复礼的样子,甚至心底有些暗暗地在希望,能有一个人,让这张处变不惊、冷淡疏离的脸变得鲜活起来。

      可是那日千秋宴后,他于那冗长的宫道中看到的那个人,这颗心中,就只剩下后悔了。

      他从未见过楚惊麟的这个样子,过去的他,也从来不敢想象。

      寒风凌冽,月色凄凉,那一刻,他就在想,或许对任何事情都不曾在意的人,才是真正的毫无软肋。

      带着“面具”活着,或许并不是什么坏处。

      就像是如今即使容陵不愿意回答,他也不会嗔怪。

      千秋宴上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个少年故作坚强的模样,看见了他削瘦得就要倒下去的身躯,看见了他咬着牙向自己的仇敌下跪,字字铿锵大义凛然地向众人控诉他父亲的罪行。

      少年颤抖的肩、倔强的累、咬牙的苦、隐忍的泪,他都看到了。

      因为知道那“面具”背后的鲜血淋漓的伤,所以他不会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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