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何》梁湖

56、秀娟出了意外

　　世平回来后，面对着一下子寂静了下来的家，心里如释重负不假，却也很有些凄凉之感。
　　他又开始天天接女儿放学，见到女儿青春洋溢的笑脸，他的心也如同乌云散尽般明朗起来。和之前一样，他接了两个孩子回家，又驾轻就熟地做了饭，等何雅若回家就开饭。
　　在孩子们面前，两人都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但心里多少是因为那日的亲近有几分不自在。好在两人并没有时间独处，孩子们闹闹腾腾的，几日过去，便也渐渐放了下来。
　　世平天天给秀娟打电话，她有时疯疯傻傻，有时骂骂咧咧，世平心里只有叹息。
　　一日中午，世平接到秀娟的电话，接起来，竟是他岳母。老太太电话里泣不成声，只叫他快来。他再三询问，老太太抽抽泣泣地哭诉起来，原来秀娟趁老太不注意，一个人走到了家附近的池塘边，失足落入了水里。等老太发现女儿不见，找了大半个小时，才有人找着了她，告诉她秀娟在池塘边落了水，被人拉上来时已经不省人事。
　　世平虽情急，却还是将静瑶带了回去。要是秀娟果真不测，孩子于情于理都该在场。等世平父女赶到的时候，秀娟正满身插着管子躺在重症监护室，他的岳母正在秀娟床边抹眼泪。老太太一生只秀娟一个女儿，老伴也已过世，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对她无疑是灭顶之灾。今后还能指望谁呢？世平虽是个好女婿，可是有女儿才有女婿，女儿都没了，女婿还是女婿吗？再说世平年纪还轻，哪有不再找的道理。而她的外孙女，对她这个外婆也还谈不上什么感情。老太太想到这里，不禁又老泪纵横，眼睛也哭肿了。她见世平来了，忙从位置上起身。
　　“世平啊，这可怎么好，一定要救救秀娟啊”，老太太双手拉住了世平，颤抖着用近乎央求的语气可怜巴巴地道。世平也忙安慰着紧了紧老太太握着他的干枯的手。
　　”妈，有我在，不怕。”
　　正好有医生进来，问明身份，医生把世平叫到了外面。原来秀娟落水时，头部不小心撞到了鱼塘边上的大石块。秀娟现在的生命体征全靠着呼吸机，她的头部受了重创，脑门上鼓起了一个大包。其实已处于脑死亡。之前因为世平不在，老太太六神无主，医生先只能让秀娟维持住生命体征。但现在世平既然来了，就要拿主意，是这样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呢，还是让秀娟结束已经脑死亡的生命。对病人来说，这样的生命也毫无意义。
　　世平当然可以做出理智的判断来，可是毕竟除了理智，人还有感情。世平双手捧着头坐在医院过道的长椅上，他回想起，他和秀娟订婚时，秀娟洋溢着喜悦的脸，趁人不备，偷偷依偎他时闪着光彩的眼，她对他的爱总是炽热绵长，既有爱人的热烈，又有母亲的温存。她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虽然女儿送了人，儿子也已夭折，但这两个孩子就像一根铁锁，紧紧地锁住了他和她的一生。她又为他怀过一个孩子，虽那孩子胎死腹中，可到底，那孩子来过。上天对秀娟不公平，而自已对她也不公平。如今回想起来，他对她永远是淡淡的，有温情亲情却从来没有过她想要的爱情。可如今他再也没有弥补她的机会，这样一个无怨无悔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女人就要永远地消失了，他的心突然被撕扯得生疼，他的脸埋在了自已双手的掌心里，竟失声痛哭起来。
　　有人在他身旁坐下，是他岳母。老太太搂住他的头，与他抱头痛哭。
　　若是世平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现实，拔掉呼吸机，老太太无疑会觉得心寒，认定世平对女儿没有情义。可是世平这么痛苦矛盾的模样，倒使老太太心里一热，加倍地心疼她的半儿来。世平一直对她极孝顺，特别是在他母亲去世后，他待她，简直和亲儿子没差别。村里人从前嘲笑她没儿子的，如今倒羡慕她的好福气。
　　在世平来之前，老太太是六神无主的，可是世平到了这里，并没有替她拿什么主意，她倒已经有了决断。她知道医生说的脑死亡。实际上秀娟已经没有意识了，留下的只是靠呼吸机维持的躯壳。她知道女儿一直是个好强的人，如果知道自已的情况，她给自已做的决定也一定和她想的一样。可到底是她唯一的女儿啊，想到这里，老太太那浑浊的双眼落下了滚滚的热泪。
　　静瑶看着全身插满管子的生母，瞬间憔悴的父亲和悲痛欲绝的老太太，心里也被一种悲伤的情绪笼罩住了。她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心智也渐已成熟。不错，她一直是怨恨着亲生父母的。对于世平，因为她从小未能拥有足够的父爱，世平的适时出现，弥补了她的缺失，她的心底渐已原谅与接纳了他。可是对于秀娟，她始终不能敞开心扉，放下怨恨。她觉得生母对她即便有爱，那爱也是带着自私与功利的。她从前为了声名，丢下她，她还能试着理解，可是，当她和世平结婚以后，为了能生个儿子，竟可以将亲生女儿弃之不顾，她对她这个女儿有何感情可言呢。再后来，她有了儿子，她还是没有来找她，直到儿子夭折，才想起来有她这个女儿，因为她的家庭需要一个孩子，她这个女儿才有了存在的意义。她因为同情刚产生出来的一点点柔情被她的这个思绪给打压了下去。她又不由得想到了她的母亲，是的，在她心里，只有何雅若才是她的母亲，也才配得上母亲这个称号。她想到了从前母亲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无怨无悔的付出，母女俩的亲密无间，她不由得湿润了眼眶。母亲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们才是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她不需要别的母亲。可是，她到底生了她呀，她也不愿意她有任何的闪失。
　　世平将静瑶拉到她母亲床边，让静瑶叫她妈妈。到现在静瑶都不曾好好的喊她一声妈。同情，怜悯，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使静瑶落下泪来。
　　“妈妈，妈......”静瑶哽咽着呼喊她。可是床上的母亲没有任何的反应。
　　世平按照岳母的意愿，将满身插着管子，戴着呼吸机的秀娟接回了家。老人还是老思想，希望秀娟过世在家里。在外，就是孤魂野鬼。在家，那是叶落归根。
　　等救护车到家，他们将秀娟抬到她的床上，随救护车来的医护人员，撤去了秀娟身上的救护设备，片刻，秀娟停止了呼吸。
　　丧事都按着老家的习俗来办，远亲近邻没有不为秀娟惋惜的，静瑶也认祖归宗似的，见到了父母双边的亲戚。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多少有点让人唏嘘。
　　老太太在这短短几天里头发几乎全白了，只生得这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在处理完丧事后，老太太的精神瞬间垮了下来。可世平要上班，静瑶要上学，丧事处理完，父女俩必须要尽早回城。
　　出发前一晚，世平来到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正神情呆滞的盯着秀娟的遗像。似乎太多的痛苦使她麻木了一般。
　　世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握住了老太太干枯粗糙的双手后，又紧了一紧。
　　“妈”他用最亲近的声音叫着老太太。此时此刻，世平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安抚，悲悯。现在只有他能安慰她，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他的内心无比诚挚，这么多年，他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已的母亲。他要给她一个儿子全部的爱与抚慰。
　　“妈，等过了五七，您和我一起回城去。秀娟不在了，可您还有我这个儿子。”
　　世平说着，眼角不由闪烁着泪光，老太太像个孩子似的，扑在世平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她还有世平，还有依靠，世平这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知恩图报，心地善良，就算秀娟不在，他们也还有母子般的情份。更何况，到底秀娟亲生的孩子还在，尤其是这几天，孩子也懂得在这个时候要给老太太安慰，对她比从前亲近得多，这一点也使老太太觉着了一点安慰。世平早就没了母亲，就算世平再婚，她也可以以世平母亲的身份与他共同生活。虽然她很愿意希望世平对秀娟念念不忘，但她也不会自欺人地以为世平会独身到老，老太太想得很远。
　　第二天，世平父女回了城。他们都不自觉地感到了一阵轻松。世平为此感到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