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东篱游

2、重生

　　李成谰的声音刚消下去，紧接着便又传来一阵空灵悠扬的回音，似是隔着万丈深渊由风代为传信，令人虚实难分，隐隐约约觉着像是在唤她的名字；渐渐地，风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近，裴文雨才将那名字听得真切。

　　“闻雨、闻雨！快出来！闻雨——！”

　　文雨？是在叫她吗？

　　那音调一声比一声高亢，如五雷霹顶一般直将她的魂儿都给吓了回来。

　　原本趴在桌上小憩的女子，瞬间弹坐起来，呼吸急促而混乱。裴文雨疑惑地四处张望着这陌生的木屋，昏黄的烛火一摇一曳，光与暗交替投在墙壁上的弓弩和兽皮上。

　　此时，盆架上的铜镜中正映着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女子的发髻散落下来，稚嫩的脸颊上略有冻皴，一对柳眉下是一双惊恐的眼眸。

　　裴文雨颤抖着将手放在自己脸上，镜中的女子也像她一样摸上了自己的脸。

　　“不……不可能……”

　　她就是镜中人？可她明明已经死了啊。

　　突然，许多陌生的、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汛期的潮水般涌进她的脑子，搅得她头晕目眩，直到门外又一声“闻雨”，那汹涌的浪潮才平静下来。

　　她想起了镜中女子的身份，正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姓“闻”，单名一个“雨”字。

　　裴文雨寻着声音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双腿像是刚长出来似的，还不甚利索。

　　只见一身材瘦小的妇人身上伏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壮汉，他双目紧闭，络腮胡子上沾满了带血的冰碴，右手中指尖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裴文雨连忙上前扶稳，不由地一阵心慌，脱口而出道：“阿娘，阿爹这是怎么了？”

　　“令尊在山上被雪山虎咬伤了手腕，应当无性命之忧，但还是速找郎中来瞧瞧吧。”

　　不是姜氏在说话。

　　这声音清冷温润，如春日微风拂过又似冬日雪花贴面，令裴文雨的心神猛然一震，胸腔咚咚作响，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在她心中燃起了星星之火。

　　姜氏身后站着一个男子。

　　他逆着月光而立，面容在一片昏暗中朦胧不清，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嘴唇微启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阿兄……”

　　她竟见到了，活生生的、完完整整的阿兄——裴松雪。

　　点点火苗“嚯”的一下烧起来了……

　　姜氏这才想起道：“对了闻雨，正是这位小郎君救了你阿爹，还不快快谢过。”

　　裴文雨久久不能回神，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幻象”，鹦鹉学舌似的：“谢过郎君。”

　　她的目光过于炽热，裴松雪眉头微蹙，冷漠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令尊外伤过重，还需赶紧包扎，在下不作叨扰，告辞。”

　　直到裴松雪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林中，裴文雨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木屋。

　　*

　　待将闻父扶进了屋躺下，姜氏心惊胆颤地剪下他右边的袖口，直到看见白森森的腕骨沾着血肉便再也受不住，跌坐在床边大哭：“我的天爷啊！这是做了什么孽！”

　　裴文雨赶紧放下刚打来的热水，抱着她安慰道：“阿娘莫担心，那郎君说了阿爹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外伤颇重。我来给阿爹清洗伤口吧，您去请郎中来。”

　　“对对对，这几日张郎中都在山上采药，定是住在附近那个小屋，我这就去请他。”姜氏顿时停了泪，站起身来道，“你爹这伤口着实吓人，你轻些啊。”

　　“放心吧娘。您记得添件儿衣裳，路上当心。”

　　姜氏匆忙应道：“诶好。”

　　裴文雨浸湿了块干净的帕子拧干，小心翼翼地擦着伤口上的血迹。屋内难得烧了炭火，闻父的身体也逐渐暖了起来，不时苦皱着眉头，连手指都疼得轻微抽动起来。

　　闻父本是这山上的猎户，一日英雄救美便和姜氏两人一见倾心，成亲十余载，恩爱如初。姜氏身子本就柔弱，闻父又爱护有加，平日里只容她在家做些针线活补点家用，重活累活是万万不让她碰一下的，一家子都靠闻父猎来的兽皮去换银钱来生活。

　　张郎中来得及时，裴文雨刚擦了满满一盆血水正准备端出去，姜氏回来恰好看见又无措地大哭起来：“这这这，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阿娘，这是清伤口的热水，不是阿爹的血，您别害怕。”

　　说罢，裴文雨朝床边微微抬了抬下巴，低声道：“娘，小声些，不要打扰张郎中给阿爹看病。”

　　“是是。”姜氏顿时收了声，紧张地绞着手指，眼神片刻都不肯离开床边。

　　等张郎中一起身，姜氏便立马耐不住询问道：“郎中，我夫君没事吧？”

　　张郎中经常上山来采药，一来便好几天，有时也会遇到在外打猎的闻父，两人便就有了些交情，叹道：“唉，幸好闻兄这伤及时上了金创药，止住了血，否则性命危矣。”

　　“金创药？”姜氏捏着手帕，一时忘了擦泪，“我们家何来金创药啊？”

　　裴文雨一下便明白了，解释道：“阿娘，定是方才那郎君替阿爹先上了药，才保住了阿爹的性命。”

　　“对对，那小郎君看着面冷，心善得很。”

　　姜氏又问道：“张郎中，你也知道我们家是打猎的，我夫君的手以后还能……”

　　张郎中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了摇头。

　　“啊——”姜氏瞬间一口气噎在胸口，扶着墙埋头痛哭。

　　张郎中只好将药方递给裴文雨，像夫子教小孩似的细细叮嘱道：“我带了些治外伤的草药，你照这方子碾碎了敷在你阿爹的伤口上，每日一换。还有这些药，每日三顿喂你阿爹喝下。再做些补身体的膳肴，先让他好好将养着吧。”

　　“是，劳烦您了。”裴文雨接过药方，略带尴尬道，“只是这……诊金，我过几日再下山去拿给您可行？”

　　“莫说这客气话，”张郎中摆了摆手，“这几日你就好好照顾你爹娘，诊金的事不急，我先走了。”

　　“嗯！多谢您，您慢走。”

　　*

　　姜氏坐在闻父床边哭了一夜，裴文雨便在厨房守了一夜药炉，院子里的公鸡刚高鸣一声，便听姜氏惊喜喊道：“闻雨！闻雨快来！你阿爹醒了！”

　　炉子上一直温着药，裴文雨连忙盛了一碗端进屋去，闻父脸色苍白，眼皮无力的耷着，面对姜氏时仍是一脸宠溺。

　　“阿爹你终于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娘儿俩都在床边红着眼睛，眼看裴文雨也要掉泪了，闻父连笑道：“小雨儿你可莫哭，阿爹的手眼下抬不起来，接不住你的小金豆。”

　　裴文雨喉间的梗塞瞬间退去，破涕为笑道：“那阿爹赶紧喝药，喝了药阿爹的手就不疼了。阿娘，你也快去睡会儿吧，阿爹这儿有我照看着。”

　　姜氏的眼眶里像是塞满了棉花，肿得吓人，见她面色犹豫，闻父道：“小雨说得没错，你守了一夜，赶紧去睡一觉，莫要我躺在床上忧心你。”

　　“好，”姜氏这才念念不舍地起身，临走前嘱咐道，“小雨啊，你喂完了药也进来陪娘歇会，别太累了。”

　　裴文雨灿然一笑道：“嗯！”

　　*

　　前世的裴文雨本是庶出，姨娘生她时难产而亡，她便自小就被养在大夫人房里，同嫡女无异。夫人还有个儿子，年长她七岁，正是裴松雪。

　　裴大将军去世得早，那时裴文雨刚满三岁，正是记事儿又不懂事儿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她只看见好多人都围着阿爹哭，而阿爹却睡着了谁也不理。

　　教她懂事的，是裴松雪。

　　大夫人对她也甚是严苛，琴棋书画、女红、烹饪、持家……稍不如她意，动辄就是打骂。

　　每回救她的，也是裴松雪。

　　因此，在裴文雨心里，父母亲情淡薄，远不及她与裴松雪之间的兄妹之情。

　　如今，她重活一世，成了这猎户人家的小女娘，虽家境清贫些，但父母恩爱，又疼她如至宝，倒弥补了些她前世的父母亲缘。

　　*

　　雪停了好几日，院子中的地面白一片黄一片，袅袅炊烟越过墙头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

　　裴文雨眼看着姜氏又要往锅里撒盐，连忙抢过盐罐道：“阿娘您已经放过盐了！怎么心不在焉的？阿爹的伤好了许多，为何还是愁眉苦脸呢？”

　　“唉——”姜氏长叹一声，“你阿爹以后不能再打猎了，我这针线活又做不成什么大买卖，咱们这以后吃饭都成了问题。”

　　“况且你明年就十四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好点儿的小郎君若是瞧见咱们家这条件，怕是都要躲着走了。阿娘这是担心你啊。”

　　锅里的鸡都要被炒黑了，裴文雨顺手接过锅铲将菜盛起来。

　　“我可不要成亲。如今阿爹能下床了，我已经想好了，明日便下山去寻个活计。”

　　“这怎么行？！你——”

　　她早就猜到姜氏会拒绝，放下盘子抓着她的手撒娇道：“娘~阿爹辛苦了十几年，常常带着伤回来，您每日绣帕子眼睛都红了。女儿如今长大了，正是要孝敬你们的时候，你看我双手双脚好好的，怎就不能自力更生了？”

　　姜氏一时竟觉得有理，但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吃苦，她原本计划着教女儿识识字，学学女红，等到了说亲的年纪，就给她物色一个好郎君，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能解温饱。

　　可家里如今入不敷出……

　　姜氏实在恨自己无能为力，心疼道：“好女儿，那你想好做什么没有？阿娘听说山下有许多买卖娘子的，专门去干见不得光的事儿，咱们家虽穷苦，但你可莫要轻信贼人误入歧途啊。”

　　成为闻雨的这几日，裴文雨经历了前世从未享受过的父母疼爱，灶里的飘出来的柴烟熏得人鼻子眼睛发酸，她上前一把抱住姜氏，道：“放心吧阿娘，女儿会想办法的。等女儿挣了银子，第一个就孝顺您和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