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尘 ...
-
“皇上吩咐后宫地面不许见一片雪花!你们一个个儿的都把眼睛给我放地上,仔细着点!丽贵人如今怀着龙种,身子可金贵着,稍有闪失咱家也保不住你们!赶紧的,手脚都放麻利些!”
太监尖锐的声音隔着百米的宫廊传到了裴文雨的耳中。
“这些个嘴碎的!什么丽贵人!不过就是咱们昭兰宫的贱婢!真以为别人不知道她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迷惑了皇上?”思萸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看我不去撕烂他们的嘴!”
思萸比裴文雨还要早几年进宫,对这些个腌臜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可依旧改不了自己的火爆性子。不像她,早已练成了百毒不侵的钢筋铁骨。
“何苦跟这些奴才斤斤计较?他们也是照吩咐做事。皇上登基五年还没个皇子,对丽贵人自然上心些。”裴文雨淡淡道。
冬日的晴朗,反而让人更冷些,那寒意就跟泥鳅拱土似的拼了命的往骨头里钻。
思萸下意识地看向贵妃,白狐皮风帽好好儿地盖到了她的整个额头,鼻尖冻得有些泛红,脸色却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让人无比心疼。
冬日清雪算得了什么盛宠,想当初贵妃娘娘诊出喜脉的时候,皇上丢下满朝文武,奔跑着赶来昭兰宫,连发冠都不知掉在了何处。
那些时日,什么琳琅满目的珠宝、绫罗绸缎、珍贵药材......都如流水一般涌进昭兰宫。阖宫上下都看的明白,皇上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那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谁知没多久,娘娘的孩子就没了......贵妃因此昏迷多日,皇上怒发冲冠,差点要血洗昭兰宫。
幸有一宫女提供了重要线索,矛头瞬间指向了赵皇后,皇后百口莫辩,赵家因此满门抄斩。
这洛都便再无姓赵的了。
思萸安慰道:“娘娘莫要介怀,皇上若是知道您盼他不着,主动去寻他,心中定是欢喜。没准儿皇上此时也正等着您呢。”
裴文雨冷笑地摇了摇头,李成谰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当初为了取得裴家兵力支持,可以违心说爱她;又为了赢得战功,任由阿罕尔取了兄长首级,他明知道阿罕尔有多恨阿兄!
让她踩着阿兄的尸骨享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她办不到!
所以,她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孩子......那药太厉害,疼得她在床上汗如雨下,泪水混着汗珠一起,打湿了整张床褥,最后竟硬生生将她疼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听说,是赵皇后心生嫉恨,对她腹中胎儿下了狠手。
除了皇帝,谁能治皇后的罪。
李成谰,连他们孩子的死都能利用,不过就是他皇位已稳,赵家无用便赶尽杀绝罢了。
赵家那么多条人命,竟全扣在了他们孩子身上!
*
裴文雨深呼一口浊气,假意客气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本宫要见皇上。”
御书房外,田公公拦住了裴文雨的去路,道:“皇上今日公务繁忙,怕是不得空。不如娘娘先回昭兰宫,明日再来?”
“同样拒绝的话,本宫每年都要听公公说一次。那公公也应当知晓明日便是本宫兄长的忌日,本宫也是不得空的。”裴文雨讥笑一声,“本宫不过是想请皇上一同出宫祭拜,为何每年都要被公公拦在门外?”
往年裴贵妃被拒后,从不会像今日这般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可田公公更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思,为难道:“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皇上正在御书房接见几位大人,实在是腾不出空儿来......诶!”
裴文雨不欲听他多言,径直绕过田公公的阻拦,却被一阵娇俏的笑声绊住了脚步。
“皇上真是丹青妙手,臣妾哪有画中好看呀~”
“爱妃貌比洛神,朕心向往之。”
“皇上尽会哄臣妾开心!”
裴文雨驻足在御书房门前,看着李成谰从后环着丽贵人,一手抚着她的肚子,一手引导她描着画像,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思萸愤慨道:“这狐媚子!分明是故意的!”
“思萸姑姑慎言,丽贵人如今正得圣宠,您可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田公公笑里藏刀地警告完思萸,毫无谎言被揭穿的尴尬,淡定朝贵妃解释道:“娘娘莫往心里去,今儿个还是先请回吧?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奴才们都担不起呀。”
五年的时间,裴文雨的肉和骨头就是这样被李成谰一下一下地碾成了泥,磨成了粉。她怔怔地盯着屋内良久,才轻声道:“思萸,走吧。”
这一晚,裴文雨疼得整夜未眠,她身上不见一处伤口,但全身的疼痛感就像万根针扎在她的身上,令人轻易动弹不得。
她想,当初阿兄头颅被砍下时,定是比她现在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阿......兄......”
*
天将蒙蒙亮,风雪飘摇,昭兰宫的马车渐渐隐匿在漫天飞雪中。
往年都是裴文雨一人前来,今年倒是难得遇见了故人。
“宋将军?”
宋锏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惊讶道:“贵妃娘娘?”
裴文雨瞧见他手上提着一小坛子酒,这样冷的天儿也不戴双鹿皮手套,浅笑道:“原来每年在我前面来祭拜阿兄的是你。”
宋锏显得有些局促,道:“嗯,早起习惯了。”
裴文雨上山时没让思萸她们跟着。两人多年未见,也不知说什么好,互相沉默着走了一阵,只能听见踩雪的“咯吱”声。
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裴文雨“噗嗤”笑了出来。
“今日这般大的雪,我只在泊州见过。小时候我喜欢听踩雪的声音,阿兄便勒令下人不许清扫府中的积雪,任由我胡闹,后来天晴了,雪化成了水冻成了冰,你跟阿兄一起回来......”
宋锏记得,接着说道:“他知道哪里滑,自己躲开着走却故意不告诉我,任我横冲直撞,没两步便狠狠摔了一跤。”
聊起裴松雪,僵硬的气氛才缓和了些。
裴文雨道:“宋将军和阿兄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早该想到的,这偌大的洛都,也只有你还会记得阿兄。”
“娘娘不必再唤我‘宋将军’了,如今我不过是在兵部混了个闲差,担不得‘将军’称号。”宋锏将酒缓缓倒在裴松雪的碑前,刚毅的脸上嵌着一双温柔的眼眸,怅然道:“来!尝尝今年的酒如何。要是喜欢,记得托梦告诉我,兄弟再陪你喝上几杯!”
雪渐渐小了,如银蝶般在空中飞舞,有的舞累了,便停憩在裴文雨的睫毛上,瞬间化成了水,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忍着身上各处关节传来的钝痛,使出全部力气从怀中摸出一枚清透翠绿的玉牌,递到了宋锏眼前,筋疲力尽道:“宋大哥,请收下。”
目光触到玉牌的刹那,宋锏如同看见裴松雪复生站在他眼前一般。沉寂无波的眼眸此时惊诧不已,他一把夺过玉牌,鉴宝似的翻来覆去仔细端详,激动问道:“这,你这是哪儿来的?”
裴文雨这厢被吓得不轻,怯怯道:“阿,阿兄赠于我的。宋大哥见过这枚玉牌?”
“送于你的?”宋锏自顾自地呢喃着,眉眼中尽是苦涩和不解,“是你?怎么会是你呢,怎么可能呢......?”
他恍然想起来什么,直挑玉牌下方刻着的小字,定睛看去,记忆便如暴风雪似的猛然袭来......
“刻什么呢?”宋锏迅速出手,带去一股劲风,幸得裴松雪手快,把手上的东西就势塞进了袖中,才没能让他得逞。
宋锏笑道:“雪地中就着篝火刻玉牌,你别让自己着了凉又瞎了眼睛。我瞧你方才认真得很,都走到你眼前了才赶着藏起来。怎么,难道是要送给意中人的,怕我先瞧见了?”
裴松雪沉默许久,像是终于给自己鼓足了气,才敢坦然道:“是。”
“嚯,谁家的小娘子?”宋锏贴近他的脸庞,企图从他脸上能找出什么答案来,然而却只看到了“视死如归”四个字,和隐隐约约的......落寞。
宋锏又继续刨根问底:“快说,到底是谁家的小女娘!我瞧你方才小心翼翼地刻了一横,可是准备刻那女娘的名字?”
“但你身边除了裴家妹妹,我也没瞧见什么女娘子啊。难不成是那女娘嫌你行动不便拒绝了你?”宋锏愤愤然地一掌拍在裴松雪的肩上,“快告诉兄弟,我好去替你虏了她来!”
然而这次,裴松雪却怎么也不肯答一个字了。
当年只刻下了一横的芝麻小字,如今一笔一画皆沟壑如一,流畅清晰地呈现在宋锏眼前,他才不得不说服自己,裴松雪刻的是“雨霖铃”。
他的心上人,真是自家妹妹。
......
等宋锏终于回过神来时,裴文雨已经走了许久。而裴松雪隐匿多年的爱意至此依然被掩埋在暴风雪下。
*
裴文雨浑身无力地靠在马车中,眼皮一阖一阖的,仿佛这车轮只要再转上一圈后,她便要沉沉睡去。一路上,她回忆自己的一生,与阿兄少时起互相依偎,却害他得意时残疾,平淡时卷入皇权争斗,死无全尸。
悔恨的泪珠从眼中钻了出来,缓缓地在她脸颊上滚动,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最终落在狐裘中消失不见。
一滴泪就这样短暂地度完了它的一生。
裴文雨曾听一位道长说过,人虽气绝但尚有一丝感识还能残存人间片刻,起初觉得是笑谈,如今看来道长说得果然没错。
她听见了李成谰在她耳边不停地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文雨?文雨?”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哭了,语调中带着一丝哽咽:“文雨,你醒来,醒来啊文雨,文雨......”
她的手被李成谰牢牢握在掌心,裴文雨心想,他昨日才这样抓着丽贵人,脏得很,虚情假意的东西!
“别离开我文雨,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再等等我,文雨,等到孩子出生......”
渐渐地,李成谰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总算,要结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