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合集gl》西尔柁

1、小十五

　　北姜国皇宫。
　　承绍二十七年，我，父皇的第十五位公主，年岁也正好十五，刚刚过完及笄礼。
　　比不得皇姐们盛大的及笄仪式，我的及笄礼是由沁嫔娘娘主持操办的，虽算不得隆重，却也应有尽有。只是父皇忙于政务，并未在仪式上露面。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并不是宫里第一个父皇未亲临及笄礼的公主，也早料到他也许不会来。
　　平淡的及笄礼之后，我的日常起居比起从前要热闹了些，无外乎是到了适婚的年龄，沁嫔娘娘在我宫里添了人，有了新话题，屋里的欢声笑语自然多了。
　　大小也是位公主，虽不受宠，但婚事也有人张罗。这人便是我的养母，沁嫔娘娘。
　　她并没有子女，也不曾生育过，比我大不上多少岁，故而父皇将我指在她名下后，我从不曾叫出过“额娘”此类的称呼，她也毫不在意，任凭我“沁嫔娘娘”地叫着，将我照顾的很好。
　　及笄礼的第二天一早我去请安，她便说要趁早为我好好地选一门亲事，我知晓总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会这么早。
　　古往今来，皇室姻亲一向是政治联姻为重，或是施恩臣下，又或是推行政策，维护统治，历朝历代哪怕下嫁或再嫁的公主都不在少数。不过如今的北姜国，父皇勤政，国家也被他治理的很好，并未有公主为了政治下嫁或再嫁的事情。而今的姻亲也只需考虑皇家权威与驸马的家世和人品。在我之前几位成婚的皇姐就大都是自己选的婚事，经皇后娘娘点了头，再告知父皇稍加考量罢了。几乎没什么阻碍。
　　于是这一天之后，沁嫔娘娘便难得地忙碌了起来。许是前几日她见了一回娘家人，最近便有意撮合我与她母家长嫂的外甥，沾亲带故，门第上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我起初并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随口一提，毕竟我的及笄礼才过去不到两个月。我私心里觉得，并不会这么快定下来。只是渐渐地，听说这话已经到了皇后娘娘那里，似乎还并未引起什么异议，一时宫内流言纷纷，热闹地似乎接下来马上就是父皇赐婚了。
　　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沁嫔娘娘选中的这人，乃是将门世家的嫡子，虽未随父从武，但凭着家里父兄祖辈的荣光，也被举荐有了官职，据说品貌也不差，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毕竟我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公主，在前朝的联姻市场里实在算不上香饽饽。
　　这么一想，我倒也没那么排斥了。沁嫔娘娘便正式向皇后娘娘提了此事，那边回话说待考证品行后择日禀与父皇定夺。
　　短短几天时间，这门亲事便只差父皇一句应允就成了，其之顺利，使我内心总有些忐忑。
　　似乎瞧出我还有些顾虑，沁嫔娘娘便宽慰我既然父皇赐婚也并不会即刻就成婚，甚至在这以后开口承诺会在父皇面前替我求得立府。
　　我有些惊讶。
　　立府别住，这与我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要知道在北姜国，能够立府别住的公主，通常都是极为受宠或者背后的母族十分强大，如此才有自由立府的资格。可我并不得宠，背后也只有父皇的女儿这么一个虚巴巴的身份，毕竟父皇的女儿众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因此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属于我自己的府邸。
　　于是她一开口，我就有些动摇了。
　　索性她并未逼得太急，见我认真考虑起来便也退让了一步，在事情尚有转机的这段时间里，许我好好想想，不急于给她答复。
　　父皇那边迟迟没有给出回应，大约近来南方水灾，他尚且顾不上我的婚事。皇后娘娘也说不要急，于是我的日子也就慢慢恢复到了及笄之前的平淡。
　　这天，我照常洗漱完到主宫那里请安，却见正位上的沁嫔娘娘面色有些凝重，我还未张口问她所愁何事，她已经前倾着身子牢牢抓住了我的手。
　　我愣怔一瞬，因她的失态，也并不忌讳地看向她。
　　她不过大了我十多岁，十七岁进宫，十九岁那年从公主苑将刚满六岁的我领出来，算算如今也不过二十八岁。想是昨夜没睡好，脸上虽施了粉黛，憔悴之态还是在凑近时一览无余。
　　她素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一张笑脸，故而我一时瞧不出她脸上的究竟是惊慌还是遗憾。
　　“娘娘，出了何事？”
　　许是我出了声，她终于回神过来，松开了我的手坐回去，整理了一下衣服才勉强牵起一抹笑:“昨晚睡得可好？”
　　我道:“昨夜隐约听见猫叫声，娘娘是否因此没休息好？”
　　她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这时她身旁的宫女俯身与她耳语了些什么，接着就听她说一会儿要带我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
　　我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北姜国开国以来，废去了前朝不少的繁文缛节，其中就有众妃嫔与皇子公主请安事宜，规定无需日日循时请安，只挑些喜庆或重大日子即可。于是像我这样的小透明，往常也就是逢年过节亦或是赶上宫中有什么大事才有机会到皇后娘娘面前刷一刷存在感。而如今，既不是什么节日，也未曾听闻宫中有什么大事。
　　若事关我的婚事，沁嫔娘娘自然不需要如此遮遮掩掩。
　　因此，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鞠躬应允后便退到了一旁，期间沁嫔娘娘数次欲言又止，愈发令我不安。
　　若是从前，我大抵不会如此在意，可偏偏如今我已经过了及笄，近来发生的一切，也让我觉得，这宫里的一丝风吹草动，既到了我面前，就极有可能事关与我。
　　果不其然，请安回来以后，嬷嬷就从外边回来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下月邻国的皇子与使臣就进宫了。
　　如今正是初春，依照过往，挑这个时间点，恐怕是为了求亲来的。
　　怪不得父皇一直搁置我的婚事，看来不光是为了南方水患。
　　只是若他们真是为了求亲而来，那可对我太不友好了。
　　我没说什么，只挥手让嬷嬷退下，心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颓丧起来。
　　其实请安时皇后什么也没说，但正是她什么也不说，更加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宫里适龄的公主不多，我恰好排在第三个。前头两个，九皇姐是皇后娘娘所出，和亲自然轮不到她头上去；再就是十一皇姐，但不同于我的是，她有一位得过宠的母妃，若是那位娘娘稍微使点手段，在我那个皇帝爹爹的耳边吹吹风，这桩亲事十有八九就得落在我的头上了。这怎么能不让我忧心。
　　我才说皇姐们都是自己选的婚事，到我这里就出了这样的意外。北姜强盛，以往那些小国前来求亲，都是封一些大臣家里的女儿，以公主之礼嫁到别国，而如今来求亲的却不是一般的小邦国，他们想要求取的，必然是实打实的皇家血脉。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我的人生就要发生这般的天翻地覆。
　　连着好几日，我都愁的吃不下饭。
　　听宫里的人说，我娘位分低，长得也不出众，大约是父皇一时疏忽才会有了我，十月怀胎战战兢兢，最后还是难产丧了命。我对她没什么感触，只觉得这宫里从来不缺可怜的女人。
　　老实说，父皇其实还算不错，那么多的子女，还总是记得我，宫宴上哪怕我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也能喊上一句“小十五”。这让我时而愤懑时又不得不释怀。
　　日子也过得飞快，一个月的时间，眨眼便过去了。我的右眼皮自那日起就一日复一日的跳着，我知道这并不是好的征兆。
　　在邻国皇子与使臣抵达皇宫一天后，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娘娘就将几位适龄公主聚在了一起。
　　早上小宫女带着点郁闷和忧伤地为我洗漱和梳妆，更衣时更是差点掉了眼泪。也不怪她，实在是最近宫里的流言传的过于凶烈，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哪怕宫里的宫人们都清楚的知道我就是那个极有可能被派去和亲的人。
　　赶到皇后娘娘宫里时，气氛有些微妙，我进去时，一整个屋子的目光都投射过来。
　　我匆忙又胆怯地一一行礼。
　　“儿臣见过皇后娘娘，庆妃娘娘、沁嫔娘娘安，问三皇姐，九皇姐，十一皇姐安。”
　　最上方的皇后娘娘仍旧是一脸的庄重与威严，她身侧九皇姐娇俏地依偎在她的膝盖上，另一侧三皇姐身穿藤黄色的宫装，神情冷漠地端坐着，闻声并未看向我。
　　原来她已经回来了，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视线停顿几秒，接下来右边就是脸上挂着些许担忧的沁嫔娘娘与她下位空着的位置，左边则是微扬起半边脸的庆妃与笑的含蓄的十一皇姐。
　　场面暗流涌动，有些像话本里描绘的鸿门宴。
　　“小十五今日可是睡过头了，来得这么晚？”皇后娘娘是极为和善的人，哪怕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公主或是皇子，犯了错也从不会表现得厉声厉色。
　　只是今日并非是我来迟。
　　“儿臣在途中路过御花园，看到园中的几株梨树开了，一时顿足不想耽误了时辰。”
　　“梨花开了？”皇后娘娘闻声似是惊讶，侧头向身旁人求证，而后才意有所指地叹道，“转眼已是四月天了。”
　　加上我，这场和亲相关的人都已经来齐了，皇后娘娘看着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直到沁嫔娘娘适宜地出面为我说话:
　　“宫里的梨花每年都开，本没什么好看的，十五公主年纪还小，总是稀罕这些新鲜事，娘娘勿怪。”
　　皇后娘娘这才点头，示意我到一旁坐下。
　　期间我有些愧疚地看向沁嫔娘娘，在这深宫中，譬如她这样的妃嫔，我这般的公主，都是一样的透明人，并没有什么话语权。这一趟早已注定了结局，我们走这一遭，或许只是为了显得公平，以示她们没那么欺负人罢了。
　　沁嫔娘娘为人宽容友善，我自小她便当真如一个母亲般督导我的功课与女工，长大后为我操办及笄，也愿意为我张罗婚事，并遵循我的意愿，遇事也会替我说话，只是我养在她宫里这些年确实没什么存在感又不争气，也就导致本就无宠的她一直在嫔位上打转，连个妃位都没封上。不过最近宫里都传如若我这次成功和亲，她就极有可能会为抬高和亲公主身份而被晋封为妃，这是对我来说为数不多的一则好消息，至少也算没辱没了她多年的教养之恩。
　　“近来宫内传言纷纷，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本宫叫你们来是为何事了吧？”
　　底下众人皆无声。
　　皇后娘娘对此倒是不在意，继续道:“南启有意求亲，他们的皇子也已经进京月余，前日也进宫了，若你们有心，人应该也已经见过了。”
　　“那南启皇子确实年轻，相貌也是极为出挑，只是他们南启与我们北姜国历来敌对。皇后娘娘，这……”
　　眼见庆妃丝毫没有搭腔的意思，沁嫔娘娘则先开了口。
　　她说的没错，过去的几百年，南启与北姜势均力敌，战争不断，也就是近几十年父皇将北姜治理的空前强盛，已经压过他们南启一头，这才让他们动了和亲的念头，可谁都知道两国之间是世仇，眼下一国已屈辱忍耐多年，谁又能保证她们会善待我国前去和亲的公主呢？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皇后娘娘闻言蓦地哀叹一声，“我们都是为人父母的，自然都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冒这个险。可两国停战这些年，边地的百姓好不容易恢复了生机，日益向荣，眼下南方水患，陛下正焦头烂额，也不愿因为一桩和亲驳了他们的面子，伤了两国好不容易生出来的亲近。”
　　皇后娘娘话音刚落，一旁庆妃娘娘便捏着声音哭哭啼啼起来:“盈儿自小就体弱，南启常年严寒，若是我的盈儿去了，能有几年活头……”
　　十一皇姐身体确实不太好，于是皇后娘娘就看向我身旁的沁嫔娘娘。
　　“十五公主虽不是妾亲生，却也是妾看着一岁一岁长大的，她才刚刚及笄，尚会因为梨花盛开而耽误请安，如此年纪，妾实在不忍心为她应下这门亲事。”
　　“妹妹这话可就上不得台面了，自古以来，在其位必承其重，和亲本就是历代公主身为皇家子女肩上背负的使命之一，妹妹如今是在说十五公主因着比两位姐姐小几个月就应不必承担和亲重担的意思吗？”
　　“庆妃姐姐何须曲解我的意思……”沁嫔娘娘略显抱歉地看我一眼，又焦急地仰面与庆妃对峙。
　　庆妃冷哼道:“况且，前些阵子不是听闻妹妹有意为十五公主议亲，怎么现在又说年龄太小。”
　　“临阳公主十三岁也照样和亲换来我北姜与西秦百年的和平，妹妹不想十五公主去和亲也该找一些说得过去的借口，年龄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或许有些刻薄，于是皇后娘娘出声制止了争吵。
　　“只是先定下亲事，也许明年秋天才会择日成婚，那时候不光小九与十一，小十五也年纪正好。”
　　沁嫔娘娘没再说话，只是脸色难堪。
　　我看向对面的庆妃娘娘，她身边的十一皇姐见我望过去颇为得意地递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南启虽酷寒，但皇宫里却不是那般苛苦的地方。”
　　正在众人都噤了声，一旁的局外人却陡然开口。
　　“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庆妃娘娘失手打翻一杯茶水，也即刻变了脸色，“人都道定国公主仁心厚德，臣妾怎么听公主的意思是要自己的亲妹妹去那等苦寒的地方送……”死字还未出口，庆妃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三公主如此狠心，怎么当得起一句仁心德厚。”
　　我心猛的一跳，顿时有些急切地看向三皇姐，正巧瞧见皇后娘娘瞪她一眼，而后转头柔声安抚庆妃:“纾儿并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年南启虽不如我北姜，但他们新任的皇帝眼看着也是年轻有为，甚至恐怕要不了几年，两国又要回到从前那般针锋相对的处境，庆妃的父兄远守边境，镇守国界，庆妃你是最不该小觑他们皇帝的人。”
　　三皇姐此间不再说什么，我看着她一身锦衣，紧绷的侧脸，那么远都看得到她蹙紧的眉。
　　她从不是莽撞的人，可她与这室内的唇枪舌剑也实在难以相融。
　　“皇后娘娘教导的是，臣妾自然也明白公主常年在军中，看事情的角度都与我们这深宫中的女人们不同。”
　　“你明白就好。”皇后娘娘展颜笑道，“眼下他们的皇帝有意言和，我们自然也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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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她们在说什么，我已经不去听了，结果显而易见，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虽然这结果谁也没有说出口，但每一句话都在表明这个结果。
　　出来时，沁嫔娘娘为难地看我一眼:“或许事情还有转机，你也不必太过悲观。”
　　庆妃从一旁路过，听后冷笑着，目不斜视地走了。倒是十一皇姐停了下来。
　　沁嫔娘娘见到十一皇姐只好笑了笑，宽慰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黯然下来。
　　走到御花园时，十一皇姐在一株开了的桃花枝旁停下，有些微怒地转头来看我。
　　“你笑了吧？”她说。
　　“我看到了！”她往前一步手抵在我肩膀处推了一把，我便踉跄一步。身旁的宫女见了场景都不做声地退在一旁，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三皇姐为你说话，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是了，三皇姐从来就不是那么冒失的人。她今日的失态是因为我。
　　“若不是我有外公和舅舅，今日被定下和亲的就是我，我才该哭呢……姜莘你凭什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三皇姐凭什么更喜欢你？”
　　“芷儿，莘莘，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