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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他的边陲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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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收到的第一把剑,也是唯一的一把剑,是青为她亲自打造的。
那把剑,剑身轻钢铸就,闪耀着轻钢材质特有的皎白光芒,剑柄的手握的地方用白色的和田玉镶嵌,手握其上感受的是和田玉的温润,在剑柄的末端有一个特指的小空洞,那是用来做一些吊坠用途的,青把常年贴身的一块和田玉牌用掺和了钢水的黄金链条缠绕裹着,然后另一端穿过小空洞。剑神细长,挥舞起来有灵动摇曳之感,尤其当舞动的手臂连续且有力的时候,皎白的剑身和温润洁白的剑柄,在阳光的映衬下,糅合成一条飞舞的小白龙。远远看过去,只见小白龙在身体四周飞舞,剑矢凌空划出密密匝匝数不清的长线,线过之后是什么都没有的空白。
当青给多子使完全部剑谱上的剑法时,多子的眼睛里还闪动着无数的小白火点。毫无疑问,这是一把宝剑。细看那和田玉牌,一面是龙,一面是凤,玉牌的大小有多子手掌心那么大,重量比石头稍微中一些,手感细腻软糯,仿佛油脂泌出。青问多子喜欢吗?多子点点头,说,此物太贵重,还是暂且放在他那边比较好。青说,在他的心目中,管它什么宝物,都不如多子在他心中宝贵。多子低下头,傻笑,也有丝丝的沉重。多子仿佛听得见时间的流淌,却不能为青做一点什么。在青的脸上,多子总能在细查之中发现一根白发,一丝丝的皱纹,还有眼睛瞳孔里的偶然闪过的一道光,那道光,最本质的是对睿智的成分,但似乎也有计谋、阴冷、险恶或者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多子不敢去细想,在这断断的时间里,在青的身上都经历了些什么。正如在多子的身上,为什么时间过去,白发和皮肤仍然如初。这些微小的细节,青一定不会去在意的。毕竟,说到底,青和多子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只是在这个时空的节点上,他们两个相遇了,当时空节点交错过去,两个时间线将分别走向不同的空间,他们的分开也是必然的。
“青,你看这剑和刀,当叠合在一起的时候,如何能不分开?”多子问青,她把剑轻轻压在青的刀上,青正在使出一记劈砍,她的剑在顺势躲闪的一刹那迎刺上去,正好剑矢点在青的刀刃之上的中间点,如果再往上一点点的话,就刺空了,但是恰恰是这巧妙的一点,青的刀也停顿了一些。在听了多子的疑问之后,青的力气有所收回,这让刀不至于在下意识之中推开多子的剑矢的压制。因此就在这一瞬间的工夫之中,剑和刀停顿在时空当中。当时,他们的头顶有风刮过,仅存的一点枯黄的落叶飘落下来,有尘埃落在刀和剑上。远处似乎有马嘶鸣,细听是河里的冰层在正午的阳光的炙烤下融化时淙淙的溪水流淌的声音。刺啦一声,青的刀从多子的剑的低下,贴着多子的剑身划出去,在刺拉拉的声音中伴随着白色的光,多子在刺耳的声音和刺目的光线中,嗖地拉回剑身,此时的青,也正在把刀随着他的身形的收回而回旋了一个半圈的空间,此时两个人之间大概有三丈距离。多子若再往前一步,对方只要再往前半步,刀一挥,就完全可以置于刀下。
“刀和剑本是一家,兵器耳。”青收起刀,欻拉,刀利落入鞘。多子也收起剑,入剑鞘。剑鞘轻钢为大身,和田玉镶嵌全身。整枚剑,玉润温婉,与其说是一样兵器,不如说是一枚艺术品。
此时,卫兵来报,帝国中心派来的增援的军队已经在玉关山外一百里等候将军令,请将军回营,做好接应。
青给多子交待几句,跨上高大的战马,飞奔而去。望着远去人马,多子若有所思。
军事布展的速度超出了多子的预料。就在第二天,多子所在的那所山,沿着山头的这边的长长的山线,五十步一岗,设置了很多的岗哨。冰稍有融化的迹象,土地似乎也在慢慢解冻。山上有挖地设井的声音。使用的劳力都是从帝国那里派驻到这里的正规士兵。
山的那边是牛和羊,人烟稀少,居住在帝国最中心的,也是中原最中心的,那个拥有着无上权力的皇帝,他仍然嫌疆土不够广大,牛羊不够多。青越来越忙碌起来。似乎从帝国中心来的军令越多,他越忙。他越忙,来的命令也越多。
这样一来,多子又有了大把的时间与自己相处,反而与自己相处的时候,多子也忙碌起来,她又要绣图,还要练剑,砍柴也不能误了。虽然青让卫兵来帮她砍柴,但都被她又给撵回去了。她不是不领情,而是习惯了这些事情都自己来。因为她心里最清楚,这些事情让别人来,都是暂时的,终归,而且很快就有那么一天,她还得面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到这里,悲凉之情重又涌上心头,似乎每一个时辰都变得极其煎熬。
大批大批的运粮车也从帝国的中心源源不断地来到了边陲,士兵们昼夜不停地搬运粮食,把粮食存储在早已建造好的粮仓里,有专人把守。
紧随着运粮车而来的是一些小车,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峡谷,下车的是一个个年轻的女子的面孔,还有老媪的面孔。在重重山谷之间驻扎的兵营里面,时时飘起袅袅炊烟。在山谷河道的干燥平面,有越来越多的中原式样的房子建造起来了。一开始,多子觉得他们建造的房屋跟多子建造的非常不一样,多子的房屋是平顶的,而他们建造的房屋是有坡度的。多子曾经问过青,青说,中原的房子全都是有坡度的大梁顶。
市场上越来越多地出现自中原来的货物,多子欣喜地发现,这些货物竟然比遥远的从前的那个城市集市那来自东方和西方的所有的货物加起来,数量上要多得多,花样更是数不胜数,质量也上乘。多子在空闲的时间喜欢到集市上去逛。有时候一逛就是一个半天,甚至一整个。她能从集市上的货品的变化来猜测那些在她所不能达到的世界里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多子喜欢在脑海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因为只有在这些想象中,她才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和空间的转移,那是一种活着的感觉。青就不一样,他每一样都朝气蓬勃,器宇轩昂地骑着他的高头大青马。那马是西边的、北边和东边的优良马种培育出来的,多子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外貌出众、能力卓越还非常通人性的马。不过,这样的马才真正地配得上青将军。
青有时候忙到一天都在马上,他既要视察从东边来的粮食和马料是否妥善入仓,还要监管北边的防御工事进展是否如期,还要体恤跟随他来到边陲受苦的士兵士气是否仍然斗志昂扬。抽空他才会来看多子。在他的眼里,多子就像他腰上的佩刀,平时不需要刻意去看它是否在,因为他永远不会不佩戴刀,多子也一样,他甚至觉得有一天刀可能被敌人打掉,但是多子,不管怎样,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一定会在原地等待着他回来。就像这次,也像以后的每一次。在青的眼里,多子的生活枯燥乏味,她每天好像在绣图,但她从来都不让他看。她说,等她绣完了之后,会找个时间让他欣赏个够,但不是现在。除了绣图,多子还练剑,青看到她的剑法每次看到她练,都要比上一次看到的有长进。他打心里喜欢这个勤奋的姑娘。他会搂着她,喊她为“我的夫人”。多子都会回一句:“不是。”每逢这时,青都会把多子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夫人,我的夫人,我的夫人。”多子每一次都会回:“不是,不是,不是。”青就用自己的嘴堵住多子的嘴。让多子的每一次拒绝都成为邀约。
绣图上的脸已经出来了,下面就要绣身体了。多子需要一种颜色的线,那是接近枯黄的树枝的颜色,多子逛遍了附近大小的集市,都没有找到那种颜色的线。但是青的战袍的其中一件就是那种颜色的。多子喜欢那种成熟的颜色,衬托的青的白皙的脸庞愈加地冷峻。多子偶然的机会跟青提起,最近是否有从中原来的边陲的。当青得知缘故之后,表示在年底要回一趟中原,到时候自己要带上多子一起回去。多子瞪大双眼说:回去做什么?
青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等着瞧。”
记忆深处对于那个方位的空白记忆都在一遍遍地告诉多子,中原那个地方对于自己是完全陌生的存在。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似乎跟边陲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帝国的权力却从未从边陲的任何一个角落消失,反而越来越膨大。从一开始多子被贩卖到这个区域,那个时候,这片荒凉的区域是属于一个西方的部落。他们急于干的事情就是从东边抢来更多的女人,为他们日渐萎缩下去的男人的数量补充足够的生育机器。现如今,这件广袤的荒野之地,变得越来越热闹,帝国的车轮撵过了这里的大山大河,帝国的士兵正在河岸建造硕大无比的战船以及数不清的小船,还有灵活机动的翩翩小舟,帝国的士兵正在帝国尽头的山川顶端建造密密匝匝的岗哨,这些岗哨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推动器,在帝国车轮的碾压之下,将无比坚实地往前推进。那来自帝国中心的粮草就是推动器的发动机。
不过,在那个时候,多子心中想得更多是或许就在不久就要进行的中原之旅。那会是怎样的一场旅行呀。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如此久的多子,竟然要为一趟从未进行的旅程而日夜担心,倒不是受怕,而是不知该如何为即将到来的行程做些什么准备。
当多子真正与青以及他的几个随从踏上中原之旅的时候,迎着朝阳,从营地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多子仍然感觉自己像在多梦。但那感觉是一种年轻的梦,仿佛多子重回到凤凰山麓,重回到母尊的身边。只是这一次,她大概要踏上离母尊越来越远的路程,那是从未踏足之地。
土地还是那样的土地,只有真正踏上去之后,才知道,不管走多远的地方,人的双脚都有足够的力量去踏入,只是那永远踏不出去的地方,从来都是心中的地方。朝阳还是那个朝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马蹄子踏足的地方仍然是山川和峡谷,但是多子的心,却时不时地在山川、峡谷、平原和山岭之间来回地踯躅飘荡,但是走得这么多天,心也飘荡了这么多天,却没有发现一处跟凤凰山麓形似的山。明明就是这片土地,多子曾经在其上洒过热血、发出嘶吼,为了征得一寸一寸的土地而浴血奋战。现如今,这土地早已更名换姓,不知将来要归入何家?土地上的人,就跟草、木、猛兽和昆虫,都要在这土地上生,也在这土地上死。想到这里,多子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人能够理解。自己此刻骑在上面的这匹白马,它在多子的抚摸下会变得非常乖顺,那大大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温情,可是白马能从多子那双抚摸它的双手中感受到来自亘古荒原的最初的孤独感吗?就如同在星星闪耀的夜晚,青和多子会离开守卫,去往山顶上感受夜色中广阔的河山的与众不同。他们喜欢在夜色掩幕下追逐嬉戏,然后一起躺在夜色的幕盖中享受两人的时光。多子手中的青,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丝阻碍,发丝从头顶盖下来完全盖住了多子的脸庞。多子在遮盖中渐渐入眠,在遮盖中,多子才觉得自己是少女的躯体和灵魂。
他们一起回忆,一共爬过了多少座高山,一起趟过了多少条大河,一起穿过多少个森林,一起面对多少只猛兽。不过,他们更多的时间是走在官方通衢上,每到一个驿站,都会有驿站守官出门迎接和招待。青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可以说非常享受。但是多子却多有拘谨,她更喜欢在山中采野果撑饥,从山涧的山泉中汲取泉水解渴。每当看到一株以前从未看到的花朵,生长在悬崖峭壁之间,多子就忍不住要飞奔过去,恨不得三部步并做一步,立马来到花朵的跟前,转着圈地欣赏这人世间的奇景美画。这时候的青,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多子一步踩空人落悬崖,青还会命令士兵在地下铺上厚厚的草,一旦多子踩空,掉下来有草堆接着。多子对这些事情感到好笑,也并不在意青对她的关心,因为一旦走入了森林、悬崖和山峦,多子就恢复了以前的野精灵模样,爬树、攀崖,潜入深潭,在大河底下捞鱼,在树枝上荡秋千。有一次,还捡到了一窝鸡蛋,她命令青马上生火做饭,青又命令士兵马上生火,那一次,他们吃到了香喷喷的鸡蛋。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越长,他们走的路越多,他们离帝国的中心越近,他们对彼此的认识也越多,在青眼里,多子又增添了一些新的面貌,由以前的弱女子,变成了上树掏鸡蛋、攀崖看花、河里抓鱼、深潭潜泳的奇女子。
在青的生活中,他只见识过柔的女子,这类女子要么柔弱要么温柔,还有一类是刚女子,这类女子要么刚强要么硬刚。他一开始以为多子是一个柔的女子,乍一看上去,多子身材苗条,腰身纤细,皮肤白皙,脸庞是西边女子与东边女子的结合,既有西边女子的高挑的鼻梁,尤其鼻尖直而翘,又有东边女子的娇小柔美。
青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刚来边陲,一切都非常陌生,对他在众星捧月般的环境里长大的他,对于西方猎猎和天寒地冻的陌生土地都产生了无比欣喜和好奇的感情。他过的第一个身边没有那么多鼓噪他的大臣、太傅和侍从的冬至里,竟然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那雪,来得急切,又持久,雪化纷纷扬扬从天上洒下来,大地瞬间披上一场雪白的被子。他从营帐中走出,那雪片直直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去摸,却摸了一滴滴的水花。长这么大,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在中原帝国的首都天洛,他记忆中最大雪还是在他跟着太傅念《论语》的时候。太傅不允许他们出去玩雪。他的眼睛撇了撇外面,又赶紧回到书本上,他害怕太傅严厉的眼神,那要比皇上骂他一句都要难受。
那个落雪的晚上,他一直在营帐外面,雪花快盖过了他的脚背,任谁劝他回营,他都不理睬。他能听见雪落的唰唰声,大地寂静无声。他能想象到远方的山峦叠嶂已经都披上了一层雪白的外衣。他盼望着白天快点到来,他要把雪覆盖的地方都要走遍,凡是走遍的地方都将是他的疆土。
那天早晨,在天未放亮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悄悄地营帐,马衣马裤穿上,腰带系好,这一切都是摸黑做的,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第二天要穿的衣服都在头一天晚上从衣柜里拿出来,并且要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边的高低柜上,柜子上还会有一本睡前要看到书。在头天晚上昨晚这一切的时候,当他把书放到衣柜上,熄灭蜡烛,在迷迷糊糊当中,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就在离他所在的营地不愿的大河的另一边,有一个跟他有着相似的习惯的人,也在对这场初雪惊艳不已以至于无法安眠,她也刚刚掐灭了灯芯,想着明天一早要在雪地里好好地玩耍一番,也几乎在同时,迷迷瞪瞪地进入了梦乡,不知不觉已是天要方亮了。
离开营帐的他,顺手背上放在门开的刀,一步跨出营帐,直直地朝那最高的白色的方向而去。他知道那个方向就是他来之前就一直关注的地方,那是一座在这个边陲之地所能看见的最高的山峰,那山峰非常奇特,陡峭笔直的崖面,直上直下,峰顶看上去是一个巨大的平面,而且此峰绵延一直到看不见的地方,凭着直觉,这座应该是权力的内与外,尽管帝国的兵峰可以直达山的那边,但山的那边的一切或许跟这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到此地的目的,但他也不全为了那一个目的。帝国的未来应当在他的手中延伸到天边际,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但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是,帝国的权力所到之处,而他的脚步却不能丈量到此地。在他到达边疆的第二天的这场雪,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神秘的力量的牵引,他朝着那白雪的山巅的方向直直地前进,在这期间,他要爬上一座丘陵,还有一座小山,小山之外还有一座更高的丘陵和一座更高的山,当来到大河前面的时候,有小船可以度过。此时船家把船舶在河岸,河岸上有一溜为被雪花覆盖的溪水,溪水里面的小石子清晰可辨,圆圆滚滚,煞是好看。他敲了敲船家的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老伯说昨晚一夜未睡好,今早不想出船,如果他会撑船的话,他自己撑过去好了,只要记得把他的船再撑回来的就可以了。
没想到,这可以说是他第一次离开深宫,来到人间,没想到人间是如此地好玩,睡觉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他说:老伯,我昨晚也没有睡好,现在还有些睁不开眼,船我倒会撑,但就怕经验不足,撑到河中央,船翻人掉河里。
他想逗逗老伯,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人间真的太好玩了。此刻他想到了他的父皇,总是躲在深宫中不出来,却总是认为自己掌握了所有的事情。这个船家,可以在下雪的日子里,连上门的生意都不做,他的父皇却没有一天不上朝、不看奏折、不接见大臣,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如何让自己的江山永固,如何在原有的疆土的基础上往四周扩展土地。
老伯睁开惺忪睡眼,他觉得老伯会不会认出自己乃天之骄子,因为他明明看到老伯的眼睛在睁开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突然睁大,只是很快就又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过。老伯闭着眼睛,身体转过去背对着他:“一个七尺大汉,敢说自己撑不过这条河,说这话也好意思过这条河?”
他听了老伯的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无数的针头在嗖嗖地射向他的胸膛来,他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往前迈半步,突然按捺住了,老伯在用激将法。不过细想来,他说的又何尝不是实话,凭自己七尺之躯,却说出这样丢人的话,本来是想取笑一下老人家,没想到却被羞辱了一番。真真是山窝里面也有高人哪。
他不再言语,对着老人的后背鞠了一躬,他说,此次出来匆忙,自己身上没有带盘缠,待下次来一定双倍奉还。
老人没有言语。他也就顺势退出来,给老人把门带上。
当他来到这条船前的时候,他看到了整条船身,顿时气又不大一出来,船底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口子,这不用撑到河中央,这连撑都撑不出河岸。
他恨不得把老头给从被窝里揪起来,拿出未来天子的威风来,让他必须把未来的天子渡过去,此土乃天子之有,土地上的民和兽,还有着水和雪,全都是天子所有。不过他不会去那么做的。突然听见岸上一声呵呵大笑。他回头一看,正是老人。原先在屋子,因为太阳还未出来,屋里非常黑暗,现在看清楚了,这是一位头发胡须全都发白的耄耋老人。老人看出了他的所思,捻着胡须若有所思。他再次上前作揖,请教渡河的办法。老人沉思了许久,对他说出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尽管渡去,自有天意。
果然,他撑过了河,而且船底没有进一滴水。他下河上岸,对着河岸那边的老人深鞠一躬。等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发现老人已不见了。他想,或许又回去补觉去了。但是,那一天,当他再次撑船过河的时候,他上岸要去告诉老人家一声,并告知一定会三倍还钱的时候,那本来有小屋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四顾,杂草丛生,连点点片瓦都不见。再回头看河上的小船。小船也不见了。全世界都一片雪白,仿佛那一天他所走过的所有的路都突然间消失不见了,淹没在雪中。
他回营的路上,一直琢磨这一天来奇怪的经历。一天的时间大都在雪地上走和爬,有时候还会从雪坡上滚落,经历了两个人,一个是船家老伯,一个是大山坡上的孤独独的一户人家和家里的女人。他回头看,已经完全看不见河对岸的一切,老伯和船凭空消失,那户人家的女人会不会连同小屋也凭空消失?他想着再次去河对岸看一看。那几天在营中,他的脑海里一直闪动着那一天的情景,尤其姑娘那弯腰推大石的动作,还有大石已推到山坡上,姑娘直起腰身的那刹那的表情,简直能让他笑上一整年。练兵时,他在想她,她呵斥呵斥使力推石的声音,力气出了不少,石头却一动不动;进餐时,他在想她,她专注地推大石,连大石突然间滚动起来她都没有去想一想这里面的奇怪之处;睡前看书的时候,他在想她,他走后,她是怎么处置那块大石的,大石滚落下来非常容易,但是要继续往山上滚,那是她几乎做不到的,既然姑娘对陌生人表现出了十分的害怕,从姑娘的眼神里,他读不出一点人间烟火的气息,反而有种云淡风也轻的感觉,仿佛姑娘不是从人间里出发,而是打天上下来,姑娘的眼睛里有对人的恐惧,这难道是她远离人群索居在大山河畔的缘故?放下书来,他还想她,他在想,姑娘此刻在做什么,她是如何打发时光的。睡觉的时候,恍惚之中,全是她。
他记得自己称呼她为夫人,这只是中原里的礼貌称谓,如果对方婚否并不清楚的话,称呼对方为夫人是一种尊重。但是,当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是他走着走着,还在思索老人和船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的声音,好像是在嘟囔着什么,他停下来,仔细瞧瞧,才仿佛果不然,有一个女子,在对着河岸边上的一个大石,在喃喃自语,俯下身来推,大石不动,他看到她又围着大石转了一圈又一圈,手里和嘴里都在不停地动作,手一边拍打大石,嘴里仿佛在念咒语,只见她又俯下身来推石,石仍未丝不动。他看了一阵,四周只有一栋小屋,而且四下无人,在这荒山野岭,他或许是唯一的一个外来人了。于是,他走上前去,来不及打招呼,因为他正听见她呼哧呼哧地推着一动不动的大石,脸上涨得通红,腮帮子快要鼓炸裂了,在这个紧要时刻,不要说打一声招呼,就是一点点细小的动作,恐怕都要把她的气一下子捅破,就像被气撑得快要炸裂的气球,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把它震裂,他真的害怕姑娘的腮帮子和憋足了劲的身体因为他的一个打招呼给一下子炸裂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撸起袖子,两手在大石上稍一用力,大石就动起来了。他看姑娘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他也只好继续往前推,再往前推,一直推到姑娘不推了位置,正是在山坡上的位置。他的左边不远处就是姑娘的院子。他谎称自己是过路的,要去西边,途经此地,自己还要马上赶路,所以不打搅夫人了。其实,他心里却想着,姑娘能不能让自己多留下一会儿。见姑娘没那个意思,他也只好上路,往西去了。
回来的时候,又路过姑娘的屋,但没有见到姑娘的人。返回河岸,老人和船俱不在了,他担心姑娘会不会也一去不在。他日思夜想,练兵,吃饭,全都心不在焉。于是,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带着两个随从去了。这一次,他们在山上转了很久,因为没有了老人和船的参照,他们在大老远的东边就开始渡河了,结果他们往西走了很久也没有见过一栋小屋。他一度以为一定是走错方向了。他命令连个随从往西,他往东寻一会儿,但是眼见的景物越来越陌生,他有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追上往西寻找的随从,一起继续往西。他没有告诉随从他的目的,以为没有任何必要。他们在大山、深谷、山涧和山巅至上,都没有寻得一处屋子,没有任何人烟。等到太阳升起,他终于又站在山巅之上了,他往下仔细看,说巧不巧,山腰上正有一户人家,炊烟袅袅。接着讨杯水的借口,他终于看到了让自己魂不守舍的人。那姑娘,对他微微一笑,并邀请他们进屋喝花茶。
在青的眼里,多子像是一个天外之人,在他的成长生活中,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一个女子,能够自己一个人生活,并且把自己照顾得如此之好。他第一次进多子的屋,他就发现那是一个多么美妙而奇特的世界,几样小东西就可以生活,细看每一样生活用品,都显示了多子是一个内心世界多么丰富的人,小到一个小碗,大到一个火炕,陶瓷碗,风格是中原的风格,但碗上的格式花纹却不是中原的,应该是北方的或者西方的,炕是用石头垒砌,用泥水搅和,并在泥水上刻上了花虫鸟鱼。还有,熬药的火炉,既可以熬药熬粥还可以取暖。纺车的木板上用了带有弹性的面纱包裹,干净而整洁。多子喜欢刺绣,她好像在绣什么东西,很神秘的,都不让自己看,他大概觉得可以是在绣自己的画像。多子心灵手巧,要绣出一幅他的画像来,在青看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果不然,就在他们要动身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多子把绣图包裹在一块红色的缎子布料里面交给他,让他回营之后再看。等他铺展开来的那一刹那间,他惊呆了,那是他吗?画里的人,五官错落有致,英俊异常,眼睛里有果敢的力量,手里的剑也似乎在鸣和着这样的一个人物。他认为是多子把她美化了。再见面时,多子送给他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跟绣图中的人简直一模一样。他似乎爱上了绣图中的男子,整夜地看着图中人。要启程的时候,他特意再次确认,绣图带上了。
一路上,多子带给他的快乐远远超过去了他过去所有的快乐加起来还要多。之前他以为多子是一个柔弱的姑娘,在旅程中,多子又展示出了他从未看见过的一面。多子胆气过人,深潭远望去,墨绿一片,中间还呈黑色,但是多子却没有一点在意,他只见她脱衣之后,飞落深潭中心,那姿势如落雁俯冲,又似仙鹤翻飞。他吓得大气不敢出,终于敢往前挪动一小步,伸出头去看看落入水中的多子,是不是像石头一样一去不复还。时间一点点在过去,但是对于他来说,那是一辈子又一辈子在飘走。他抱起多子的衣服,就绕着一条近路冲下崖边,站在深潭的岸边,朝着深潭那黑乎乎的中心,大声喊着“多子,多子”。不一会儿,却见一个雪白的浪花里浮起一朵白莲,莲蓬绽开,那是多子的脸。多子伸展开身体,往他这边游过来。卫兵只敢远远地站着,脸朝离深潭的方向。这里是属于他跟她的独立空间。
他发现,多子还会攀岩,爬树,掏鸟蛋,多子所能做的事情,正是他在成长的岁月里不被允许的事情,他只能在梦中和想象中一遍遍地想象的事情。一路上他跟着多子吃野鸡蛋、兔子肉,品尝野草和野花,有一次还吃到了多子采的灵芝。他第一次吃到了山中的野蘑菇,那种鲜味是人间酿造的味道不可能造出来的。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玩着,多子简直是自然界的小精灵,她带着他,完成了他儿时的梦想,甚至远远超过了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