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玷》Aphrodit

12、青林旧梦（十二）

　　霍安的府邸修在闹市之中，府门前却并没有什么车马行人 。这人懂得享受，园林草木，流水回廊，倒是一样没差。他来去都声势浩大，不过半天，顾斩到了青林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
　　这府门修得气阔辉煌，门前一边立着一只石狮子。马车才在跟前停下，就有一水的仆役迎上前来抬东西。其实顾斩此次出来压根没带什么物件，也就几件换洗衣物，这些仆役却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他的不快。
　　沈祸跟在他身后蹦跶，进了门就开始探头探脑，好像跟半个时辰前抱着客栈门前的柱子死活不走的人不是同一个。他一边在心里盘算霍安这府邸花了多少两银子，一边又在霍安背后飞着眼刀。
　　霍安好像真的只是要把顾斩从客栈里扯出来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把他们一行人安顿好，之后的好几天都没见过人影。沈祸疑神疑鬼的总觉得霍安那些仆役就是监视他们的，美名其曰掩人耳目，每天不是吃就是睡。
　　他们到青林时，正好赶上当地的风俗节日千灯节。那加耶一行人进了青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必然是要等到防卫松懈的时候再行动。千灯节当晚青林巡逻的兵力会比平时少一半，顾斩盯准了日子，本就打算在青林多待几天。
　　既然霍安似乎没有妨碍他们的打算，顾斩倒也乐得清闲。这人闲下来之后就开始注意身边的人了，但宋毓到了指挥使府从早到晚都房门紧闭，顾斩又拉不下脸来见他，每天有意无意的从他房门口经过三四次。
　　可宋毓连油灯似乎都不曾点燃，房内一片死寂。
　　进指挥使府当晚，他就去见了霍安。
　　霍安坐在堂上，撑着脸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台下的莺歌燕舞，案几上放着西域进贡的琥珀葡萄，连酒杯都镶着金。看见宋毓跨进门，就笑了起来，“子佩，想见我何必偷偷地来？小心让顾将军误会了。”
　　“霍安。”宋毓神色淡淡，不卑不亢的喊了一句。
　　这人脸上的笑没变，手里握着酒樽，“子佩是人当久了，不知道狗怎么叫了。”他翘着腿，像招狗一样对宋毓勾了勾手，“不过我向来是宽宏的，子佩学不会，我再教便是。”
　　“首先是，爬过来。”
　　宋毓抿着唇，直挺挺的立在那里，好像是风雨飘摇中几乎要被折断的草木，他把手指掐的发白。霍安把酒樽一放，几乎笑得眼泪都要下来，“怎么了，你在那个神香奴场不是待的挺好么？干爹虽然帮你削了奴籍，不过你被当成狗养的那十年还没忘吧。”
　　“哦，我忘记了。子佩的神香蛊快发作了，缓解的药在我这里。”
　　青年浑身不受控制的发着抖，他有些头昏脑胀的盯着霍安手里抛起又落下的白色瓷瓶。舞女早就被霍安遣散了，此时此刻只有宋毓一个人站在大堂中央，留下一道孤单得可笑的剪影。
　　“子佩怎么不过来？”霍安撑着下颌，恣意又乖张，像是得到了心爱物件的孩童一样。
　　宋毓低着头终于动了，如同个经年失修的木偶一样缓缓爬在地上，五脏六腑像火烧一样，烧得他几乎爬不起来，喉间腥甜又苦涩。
　　他像是孱弱的幼猫一样，蜷缩成一团。
　　霍安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的头顶前面停下来。“子佩连爬都不会了吗？”他抬起脚挑着宋毓的下巴，青年眼角泛着薄红，脸上却没什么情绪。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不满意宋毓的表现，旋即抬起手，白瓷瓶从手里滑落，塞子被撞开，液体浸进了地毯晕出一团深红。“手滑了。”
　　“这可怎么办，只有这一瓶。”
　　宋毓费劲的抬起手，挥开了霍安的脚之后，猛然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迹，像是雪地里乍然盛开的红梅，居然生出来一股频临死亡的美。
　　霍安背着手走了两步，声音拖长，“不过我听说，神香蛊发作五天，要是能撑过，倒也没什么大事。要是撑不过，会丧失神智变成大字不识的傻子，多半疯癫而死。”
　　“你变成疯子可怎么办啊，我的好子佩。”
　　疼。
　　疼得快疯了。
　　青年缩在房间的一角，头发散乱，眼神有些呆滞，身体还在无意识的因为疼痛发着颤。他沾了满身的血迹，手指血肉模糊。天光从纸窗透过来，晃得他几乎恍惚。
　　他扶着墙，几乎站不稳。
　　阳光给他一种灼烧的错觉，好像他生来见不得光，只能在阴暗里追逐。神香蛊如同一道天堑，将他割裂成两半，一半心向明月，一半垂首世俗。
　　他分明已经在这浑浊的人间找到一张干净的外皮，让他还能在这难熬的一生里稍微敞开干净的一隅留顾斩驻足，甚至不需要太久，哪怕就只是灿灿而过。
　　顾斩是灼灼流星，他本应该只是经过宋毓一片漆黑的天空，却好似是听见了宋毓的喃喃祈愿，定在了这里，呼不走唤不回，让宋毓生出了一种摘星的奢望来。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房里两三天，几乎把他的神智折磨的涣散，连抬起手的力气都快消失。
　　千灯节到了。
　　河道里挤满了船只，船上的灯笼在清波里聚出星火。人潮攘攘，各式的花灯挂满了长街，堪比涠都的盛景。石板上笼出一层薄薄的新雪，穿着棉衣的少年举着风车从人流里穿过，带出一阵爽朗干净的笑声。
　　顾斩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袄，坐在台阶上。
　　沈祸这厢才跺着步出来，差点没被浑身散发着怨气的顾斩吓个半死。“顾...顾斩，你他娘没事坐这跟个石像一样干什么，小爷我....“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斩黑沉沉的眼睛一扫，噎在喉咙里了。
　　吱呀。
　　两个人转头过去，宋毓披着一件极宽的大氅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顾斩站起来，“青林境内多山，沿途多匪。那加耶说不定与山匪有勾结，我已经命玄寂等待，今夜先前去打探。”
　　宋毓没有应声，走下台阶，背着光看向顾斩。
　　青年的声音闷闷的，轻到快听不清。“扶桑山有条小道，依山而上，山匪在那里占山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