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南日记》昼永春闲

5、第五章

　　几位大人愣住，相互看了看，竟一时无人做声。

　　按品级和资历，自然是正四品的刘知府最大，可巡按御史赵鸿光是京里派来的，虽只六品，却代表一省提刑按察司办事，故而赵巡按和刘知府来回打了几轮眉毛官司后，刘知府干脆不抬眼了。

　　赵巡按目光转向周落雨：“你想干什么，跟我说吧。”

　　周落雨从袖中拿出本字帖：“东西在我这儿，你拿去。”她指指霍瑄：“把他放了。”

　　陈孔熙跳起来：“一介平民，竟敢和巡按大人面前如此放肆。”

　　周落雨不大耐烦，看他一眼：“既做不得主，还那么多话。”

　　宋孟辉一直饶有兴致看着这个当日从他手中逃脱的人，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在众人视线中绷直了唇线：“继续继续。”

　　赵巡按从周落雨手中接过字帖翻开来，里头果然夹着三张的银票，他拿出来递到麻贵面前：“这是你当日留下的吗？”

　　麻贵抬头，拿过那银票仔细翻看，连连点头：“是是，宝丰钱庄，天字第三百九十四号至三百九十六号。就是这三张。”

　　周落雨见他已确认了银票，抱着手：“可以放人了么？”

　　赵鸿光摇头：“东西你虽已还回来了，可还需将当日情形说清楚，这字帖为何会在你手里，你和霍大人又是什么关系？”

　　周落雨似乎想了想，答道：“我帮过他，当日在广聚轩碰见，正好饿了，便让他请我吃饭，那字帖一直放在桌上，之后他去付账，却被几个人带走了，我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办，只好把东西收了回家，想来一本书册也没当回事，直到昨日翻看，发现里头夹了三张银票，便来还了。”

　　“你撒谎，”陈孔熙叫起来：“当日宋大人带了十几个卫所的兵在广聚轩上下搜捕，若不是你故意隐藏，怎么可能在我们眼皮底下从广聚轩溜出去。”

　　赵巡按犀利的眼神看向周落雨：“你当日是如何从广聚轩离开的？”

　　霍瑄亦看向周落雨，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众人审视的目光似乎并未让周落雨感受到一丝压力，她平静道：“我藏起来了，等卫兵走了才出来。”

　　“为何要藏？”

　　陈孔熙冷笑：“各位听听，如果不是拿了银票心虚，怎么会躲起来。”

　　“我没有路引，是个流民，官兵会把我抓起来。”周落雨没什么表情解释：“当日广聚轩里，见了官兵四处躲藏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陈孔熙盯着她：“那现在怎么又不怕了？还敢闯进衙门里来？你和霍瑄究竟是什么关系，能一道吃饭，为了他连钱也不要。”

　　周落雨瞳仁漆黑：“看来你当日也在广聚轩，监视别人很有意思？还是为了要除掉谁才大费周章。”她冷笑着上前一步：“你很怕他，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威胁到你了，对吧？”

　　陈孔熙脸色骤变：“你…你竟敢污蔑本官。”他气急败坏：“来人，把这个满嘴疯话的臭丫头给我抓起来。”说着还要上前动手。

　　霍瑄挡在周落雨前面，抬手一拳打在陈孔熙脸上，对方肥头大耳哪里经得住，仰面翻到在地，捂着腮再也爬不起来。

　　刘知府六十了，还没见人在议事厅打起来过，只怕殃及了他这条池鱼，一面喊衙役，一面抱头往边上躲。

　　宋孟辉倒是不怕，可也不劝，抱定看戏的态度，按住带来的几个卫兵。

　　只剩赵巡按勉力维持，他早看明白了整件事的原委，只南平府边陲一隅的两派对立，亦与京中局势有着微妙牵扯，处理不好，自己也得跟着倒霉，手一挥，散了厅上众人，表示事情的处置要和刘知府从长计议。

　　刘知府一把老骨头，本打算跑，见赵巡按叫他，为难得留下来。

　　陈孔熙挨了打，恨得咬牙切齿，可又掩不住心虚，恨恨看了霍瑄和周落雨一眼，拂袖而去。

　　霍瑄被刘知府拉着好言安慰，等这老头罗里吧嗦一通，他抬眼一看，周落雨已不在厅上了。

　　他追出去，站在府衙门口四下张望，傍晚苍黑的暮色里，南平府街上行人寥寥，街对面的茶楼前，一个清瘦的黑色身影靠在楼牌上，低着头，似乎有些百无聊奈。

　　他并没有叫她，她却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望过来，身体不自觉站直了些。

　　霍瑄走到她跟前，见她皱了皱眉：“那老头跟你啰嗦什么，抓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出来说话。”

　　霍瑄笑了笑，眼睛弯起的弧度叫周落雨一愣：“走吧，我请你吃饭。”

　　他往前走了几步，身着竹布白袍的背影恰似那天边升起的一弯弦月。

　　周落雨默默跟上去，却没有与他并肩，而是落下几步，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向前走。二人隔着一段距离，步履默契得走过南平盛夏余热未散的长街。

　　霍瑄停在一家小店前。店很小，里头客人却多。老板是对中年夫妇，热情的过来帮他们腾出张桌子。

　　霍瑄接过老板递来的食单，点了几道菜：“这里的南平本地菜很地道，比广聚轩好，只地方小了些。”

　　周落雨对周围有些杂乱的环境不甚在意：“有肉么？”又补充：“我很饿。”

　　霍瑄闻言一笑，又加了道菜。

　　主菜是一道芋头粉蒸肉，装在个黑色的粗瓷钵子里，另还有鱼肉羹和两个素菜。

　　周落雨从进店闻见肉香起，便不断咽口水，可不知怎么，看着对面霍瑄连咀嚼食物都透着文雅的姿态，有些放不开手脚。跟着霍瑄各道菜都夹了一筷子后，便只盯着肉和鱼夹了。

　　粉蒸肉是过于好吃了，因长期挨饿而养成的对于吃饭的专注，让她很快便忽略掉了对面的霍瑄，一筷子接一筷子，毫不停顿，每次都将嘴塞满，神情认真严肃，仿若下一刻这些菜就会从她面前消失。

　　霍瑄将肉推到她面前，自己就着素菜吃了碗饭。

　　周落雨吃过两碗饭，节奏慢下来，嘴有了说话的空闲：“你那一拳很厉害，以前练过？”

　　霍瑄笑：“霍家的孩子没有不练武的，我算差的。”

　　“我本来还怕你挨打，是我想多了。”周落雨咽下块芋头。

　　霍瑄放下筷子，给她倒了杯茶：“挨打不至于，可到底被人算计了，不是你拿了字帖，恐怕他们今日就不会在议事厅问我，而是在公堂审我了。”

　　周落雨亦放下筷子，喝一口茶：“那官服上绣个鸟的黑胖子是谁？为什么要陷害你？”

　　霍瑄不答，把蒸肉推到她面前：“还有两块，不吃可惜。”

　　周落雨已经饱了，还是夹一块放嘴里，嚼完了才道：“上次我的提议，你考虑了吗？他们陷害你，这回不成，还有下回，南平府都是他们的人，要找你的麻烦可太容易了。你需要个帮手，在你并不擅长的某些事上。”

　　霍瑄端起茶杯的手一顿：“哪些事情，我不擅长？”

　　“偷听，陷害，阴谋诡计之类，他们对你做的，我也能做，你不想报仇吗？”周落雨语气平常，白瓷茶碗放在唇边，脸比瓷还细白，呈现出毫无血色的冷调。

　　她无所谓的样子让霍瑄不舒服，沉下脸：“你为什么会这些？”

　　“人会一样东西，难道不都是为了活着吗？”周落雨敏锐得感觉到他的厌恶，倒笑了，带点嘲讽：“霍大人出身太好了，大约理解不了，有人仅仅为了活着，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将茶杯放置在桌上，袖子掀起的瞬间，霍瑄看见了她指节变形，满是伤痕的手。

　　她站起身，眼神漠然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多谢你的饭。”快步走出门去。

　　霍瑄追出去，几步跨到她身边，声音略微喘着气：“我送你回去。”

　　周落雨步子不停，声音平淡：“太晚了，我回不去了，需要在去客栈住一晚。”

　　天色已尽暗了下来，就要宵禁了，长街两边的楼牌隐在夜色中，无数看不见的暗处也许正蛰伏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你走前面，我跟着你。”周落雨慢下来，跟在霍瑄身后。

　　往府衙方向走了一段，二人停在客栈前。

　　霍瑄进去和掌柜要了间房，将钱付了，周落雨见他出来，才进了客栈。

　　霍瑄再次上前几步拦住她：“方才的事，对不住。”

　　周落雨不敢直视他过于诚挚的眼睛，她低下头：“大人往后自己小心，我不会再来。”擦身而过，却听他问：“那你今日为什么来？”

　　周落雨顿了下，加快步子上了二楼。

　　伙计跟着打开客房的门：“客官请，这是本店最好的一间房，您朋友专门交待了，这个位置不当夕晒，晚上凉快的很，房里有木桶，还有防蚊的草药，您要洗澡喊一声，便会有人送水上来。”

　　周落雨走进去，身上黏腻的湿热消散在屋内幽沁的凉意里。她走到窗前往下看，霍瑄已消失在漆黑的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