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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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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山。
我化形了,我不记得活了多久。
我记得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她把自己的摘的花和饴糖送给我。便为她做了架秋千,她很喜欢,常常来陪我玩。
后来很多年,她走了,又来了个男人,人类里像他这种的叫做书生。
书生差点被山里的老虎吃掉,我救了他,他便同我带了许多书。
我了解了许多事,从他的书里。那时候我仍然像化形后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女娃一样大。还穿着她带给我的衣服,只是衣服旧了,也破了。
书生给我讲了许多山下的故事,带我下山买衣服。
老板娘说我长的俏,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书生给我买了几件艳色的衣裙,可我更想要那件浅绿色的,它与我春天的叶子颜色很像。
书生想把我带回家,但是他娘子不同意,他们吵架了,很不开心,我不想让他们不开心。
只能偷偷拿了书生的笔墨写了封告别信带着他买与我的衣服离开。
经过裁缝铺,老板娘叫住了我。
天很黑,但是老板娘还未歇下。
我问她为什么。
“睡不着,来坐坐?”她说完笑了笑,很复杂,我说不出来,但是很想陪陪她。
她倒了碗茶,我接了。
黄绿色的茶汤映着碗底,好看,好闻,也苦,也涩。
她说:“人一辈子和一杯水差不离,糖水,盐水…我活了半辈子,也不过一杯泡了糙茶叶子的苦茶水……”
我想了想:“但它好香啊。”
老板娘愣了愣,似乎第一次听人这么说,然后她笑了,不漂亮也很多皱纹,但移不开眼。
我陪她到三更,她问我:“你天亮可是要走?”
我点了点头。
她似乎并不惊讶:“带盘缠了吗?”
我茫然了一会儿想起来这个词的意思,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些并不是必须。
老板娘让我坐着,过了片刻她回来了,给了我一个小包袱。
我掀开了看,是白日里我很喜欢的那件绿裙子还有一吊钱。
她告诉我,让我要不往南走要不往京城去。
“为什么?”我不懂。
“那里贵人多。”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我想了想问她京城和南边那里下雪多。
后来就决定去京城,因为北边虽然雪多但太冷,而南边雪太少了。
天亮就出发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盘缠没怎么花。
下雨了,我虽然喜欢水但不喜欢下雨,更喜欢太阳。
“还是化形了好,不用淋雨了。”我有些高兴自言自语的朝着那似乎亮着光的山洞去。
洞里还有人,许多人。都带着兵器。
我在洞口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洞口的男人要赶我走。
我撇了撇嘴,想了想,决定不和他们争执。
于是转身离开。
“你等等!让她进来!”
那男人闻言叫住我,自己退到一旁。
我眨了眨眼,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很漂亮,看着和老板娘很不一样的感觉。
“你自己一个人吗?”她面带关切。
我点了点头。
“你自己小小年纪的也不容易,来和我们挤一挤吧。”她伸手过来。
我没躲,她要做什么?我有些好奇。
她把我脸上快盖住眼睛的头发拨开了。
人类好奇怪,但我不反感这种举动。她们没有要伤害我,能感觉到。
我点了一下头:“多谢。”这是人类的规矩,我懂,作为一棵进入人类地盘的银杏,我需要遵守人类的礼法,人管这个叫做入乡随俗,所以我要入乡随俗习惯人类的生活习惯。
“令尊令堂呢?你自己一个人?”
“我自己一个人。”我从书生口中听到过令尊令堂的意思。
我看到女人眼中突然亮起的光。有些困惑。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她充满希翼的看向我:“就是认我做娘亲。”
我想了想,对树来说,父母几乎和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他们从降生有意识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亲情观念很淡薄,也并不重要。
“你要去哪儿?”
她愣了愣似乎不太懂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京城,我住在那儿。”
“那我要和你一起去京城吗?”
“如果你同意的话,会和我一起回去。”她说。
“嗯,那好。”我点点头。
她很开心,一直让我叫娘,我不懂,但也随着她去了,反正顶天了费些嘴巴,又不怎么碍事。
经此一事那些男人们的态度变化很大,不像起初那样了,很尊敬,有一点这种感觉,我知道是因为我的新娘亲。
她对着火堆给我梳头发,问我为何初时问她去哪。
“因为我喜欢下雪的地方。”我说。
“那为什么不往北方去?”她问。
“太冷了。”我实话实说。
她噗的一声笑了。揉了揉我已经干了的头发。
她带着我去睡唯一的帐篷。地方很小,感觉很陌生,但很安全,没有天敌的那种安全。
第二天,我们去了附近的镇子上,她给我买了好多衣服。还有各种吃食零碎的小东西。
我最喜欢那个小鼓。拨浪鼓,素面羊皮,红漆木柄。
她说自己有个女儿,但是没活过四岁,若长大了,如今便和我一般大。
我问她:“那你现在想她吗?”
她笑了笑说:“有时候吧。”
到了镇子后来便都是坐马车了,比我走路快很多。
到了京城,她带我去了她的住处。很大,也热闹。
她让仆人帮我沐浴,换衣服,梳头。
我顶着头上的钗环珠玉很是新奇,嬷嬷跟我说,尽量不要让头上的流苏响的太大声。
我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很对,因为动作大了它们会缠在一起,不好看。
后来才知道,她是当朝长公主,还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哥哥。
刚开始只有我们三个人,母亲对我很好,哥哥也是。
后来,三年后,母亲再嫁了,她有了新的夫君,以及一对龙凤胎,阿梓弟弟和小阮妹妹。
我和哥哥的存在突然有些奇怪了,这种状态维持了许多年。
直到我十三岁那年。
“哥!你去哪儿?”
“去找你沈二哥,你要来吗?”他看着坐在墙头的我,并没有惊讶。
因为我经常这样,起初还有些惊怕。不过后来就习惯了,也不再阻拦我。
“不去。”我摇了摇头。他喜欢和沈二哥待在一起讨论一些国家大事。可我不喜欢,因为他们说的太复杂了,对我来说。
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估计又要宿在沈二家里不回来了。自从母亲再嫁后他就常常这样,我也习惯了。
坐在墙头看了会儿天顺带晒了会儿太阳,日头不太暖和了便准备下去了。
有人叫我,顿了顿,身体和脑子没合上,掉下去了,有人扶了我一把,没彻底摔了。
抬头,好俊俏的姑娘。
“多谢姑娘。”我福身同她道谢。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说罢低头检查自己,胸够平,穿的道袍也看不出什么曲线,还垫了肩,随后掏出把小铜镜,看自己的脸。
“你放心,别人看不出来的。”我安慰她。
“你都看的出来了还说别人看不出来!”她似乎有些生气。
“我不一样。”我说:“没有人能看出来的。”因为我不算人。
她再三确定:“真的?”
我点点头。
后来她带我去了青楼,我娘说那里不适合我去,我哥也说那里不适合我去,她们没明令禁止不让我去,只说可以等我大一些再去。
她带我去看了好多漂亮姐姐和哥哥。
去了许多次,及笄那天她说是庆祝,又带我去了,我才不信,她分明就是自己想看。
那天第一次喝酒。
好难喝,又辣又苦,险些没憋住叶子。
她很开心,有很多漂亮姐姐漂亮哥哥围着她。
我不懂。
她喝醉了,那些哥哥要脱她的衣服,我把她带走了。这里不安全,我记得我哥我娘书生都说过,只有坏人才脱姑娘的衣服。除非那人是他娘子。
她暂时住在了我的卧房。
想了想,还是去找母亲通知她的父母。
她是将军府的小姐,父母健在,夜不归家家里人总归是要担忧的。
叫了仆人帮忙给她擦洗了身子,便准备去小书房将就一晚。
她拉住我了。
仆人走了,只有我,她似乎醒了,又似乎没醒。我不喜欢这样。
她坐起来拉的更紧了。说实话,如果单拼力气,不论法术,我确实打不过她,可我毕竟不是人类。
“你喝醉了。”我说,并要推开她挑着我下巴的手指。
不曾想捏的更紧了些,下巴有些疼,我感觉的到自己有些烦躁。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弄痛我了……松手!”我不想对她用法术,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
她反而更肆无忌惮了,我被迫被她压在了身下。
“我不喜欢这样!”我知道,当时的眼神一定很倔。否则她怎么会动摇呢?
什么凉凉的东西顺着腮边滑下去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也不在意。
她捧着我的脸,大指轻轻摩挲了几下我的右脸,仿佛擦掉了什么东西。
然后困惑的看了我一会儿,也许是我的不配合让她有些无奈,便躺下乖乖睡觉了。
我看着床帐,许久……
后来她参军了。以女子之身。
后来母亲找我,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嫁人。
我没想出答案。
母亲告诉我,要打仗了,会死很多人。
她问我愿不愿意去救天下百姓。
我点了点头。
又问我愿不愿意嫁人。
我瞧着她的小腹,有些难过。
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树妖没有聪明的,我们不会骗人。
母亲叫了我的名字,我从她眼里看出祈求。
我做不到违背自己的本心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能再次摇了摇头。
也终于明白了人类对血缘这种在妖怪看来奇怪且莫名的东西的看重。
母亲沉默了,没再说什么。
京城新封了个阴华公主,据说性子温婉贤淑,静雅可人,长相比西施,仪态气度各个不凡。
皇帝,就是我的叔叔,亲手封号,亲口下旨,让我去和亲。
我知道,此事母亲一定是知情的。
小阮才十岁,她不会我也不会愿意让小阮去,便只能我去了。
好像并没有人能给我其他选择,我也只能默默接旨谢恩。
可仍旧不太甘心,我决定最后再去找母亲一次,只是问一问。
我想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或者转圜的余地,可她关了房门不肯见我。我跪在她门口,决定等一等她,反正我是树,跪一跪并不算什么,又不会膝盖痛。
下雨了,我讨厌下雨。
她开了门,眼眶通红:“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不是…我只是……”我想告诉她,我只是想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可她带着哭音崩溃的打断我的解释:“你以为我就没有想过办法吗!你以为我就想吗!!我能有什么办法!?啊?阿杏你能让娘省点心吗!!?”
我怔愣半晌……朝母亲磕了个头:“我知道了,我去。”
那时突然觉得她像是小时候哥哥带我玩过的爆竹里那些哑了火的爆竹。
我起身离开,没再看她的表情,得给她留些面子。
她还在战场没回来。
我好像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求母亲,希望和亲的队伍能经过她那里,可以和她见最后一面。
母亲同意了,她去了宫里。
皇帝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