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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真相  ...
            
                 
                
                    - 
                          折腾了大半夜,萧瑾不久便又睡着了。
 
 整个人越陷越沉,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直将自己往下狠狠拖拽,所处之地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胸口闷痛,萧瑾下意识张口想呼吸,大股水流却奋力涌入,呛得他鼻腔难受极了。
 
 正欲半睁开眼,模糊中所见竟是纷杂漂浮的草和带着泥土与鱼腥味儿的水。
 
 不适感愈来愈强,本能地紧闭双目想要挣扎,手脚胡乱挥舞中,却沉得越来越深……
 
 忽的听到有个稚嫩却焦急的声音在唤自己:“阿瑾、阿瑾!”
 
 一团褐色身影自水面朝下而来。
 
 紧接着便有一股大力将自己整个人从前往后勾住,彻底失去意识前只记得好像周遭越来越亮、离水面越来越近。
 
 再醒来,是在暖和的轻纱白帐床上。
 
 梦中刺骨的冰冷与无尽的黑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周身酸软、却有群仆围绕。
 
 “小王爷,你醒啦!小王爷醒了,快传府医!”
 
 萧瑾看着眼前的丫鬟,似不是玉钏或出自太和殿。
 
 大夫来得很快,一起的还有整整七八个陌生面孔——
 
 不对,其中一个,不是皇叔么?
 
 萧瑾心中一喜,正欲开口,对方却上前就是吹胡子瞪眼对自己一顿数落:“当初吵闹着非要随我来此处时是如何保证的?
 
 怎可如此贪玩儿?”
 
 长舒口气:“你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叫我怎的跟你父皇交代?”
 
 赶忙朝一旁的大夫道:“瞧仔细些。”
 
 “是。”
 
 萧瑾突然鼻头一酸:仿佛几十年,几十年都未曾听过这般嗔怪之言了。
 
 没有谨小慎微、亦无讨好奉承,只出于家人对后辈的担忧教诲。
 
 却总记着君王需喜怒不形于色,习惯性垂下眼睫欲掩饰。
 
 目光顺着叔父的、瞧见只白嫩小巧的手,才恍觉——
 
 彼时父皇和皇叔仍在,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孩童。
 
 眨眼走神间,自己又到了一处院子里。
 
 地上跪着个人,年纪似与自己相仿。身形略显削瘦,五官轮廓也跟着更分明而深邃,应是在受罚,却背脊直挺、神情坚毅。
 
 旁边站着两个:是方才皇叔后侧的老伯,与另一个中年人。
 
 已是深秋,地上的孩童却只着一身褐色短打,不知跪了多久,嘴唇已干裂发白,脸色也不太好。
 
 那老伯道:“算你小子走运,也是老天保佑,我家贵客终于退烧醒转了,否则就是你全家的性命也不够赔的。”
 
 那少年闻言抬眼,显然松了口气。
 
 头顶之人又继续道:“当初是瞧你可怜,又老实肯干,才让你进的府。现如今闯下如此大的祸事,没把你移交官府已是老爷大度、手下留情。
 
 这两天一夜,权当罚过了。这个月的工钱就别想了,去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那少年一言不发,眼中却也无怨恨不甘,正欲动作,双腿应是早没了知觉,于是一个趔趄、又倒在地上。
 
 老伯和另一个仆人未再搭理,说完便径直转身了。他这才看向自己的膝盖,周边布料已被染成深色,想掀起来,却疼得“嘶”一声——
 
 应是血痂和裤子连在了一块儿。
 
 萧瑾仔细一瞧,他所跪之处是密麻稀碎的鹅卵小石,并非旁的平整之地。
 
 正欲上前扶他一把,眨眼间却又回了水中。
 
 仍是痛苦不堪、想要挣扎,却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好容易挣脱了手上的绳子,就实在呼吸不过来重新失去了意识。
 
 “公子、公子?”
 
 萧瑾大口喘着气睁开眼:是满脸担忧的苏怀远。
 
 对方拿着浸了水的麻布上前,正在给自己小心翼翼地擦拭额头,“兄台出了好些汗,可有哪里不适?”
 
 萧瑾总算得以畅快地呼吸,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抬起胳膊撩开袖口,果然——
 
 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勒痕。
 
 脚踝处应亦是如此。
 
 苏怀远见他此举道:“此地偏远、大夫难寻,我娘用煮熟的土豆帮兄台敷过、应不会肿痛。”
 
 “多谢。”
 
 手腕上醒目的红赤色叫萧瑾对自己方才凶险的处境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且依梦中所见,或许还不止历经一次。
 
 儿时那回,或是过去太久,加之自己又还年幼、落水后发过烧,才不记得了。
 
 以自己对皇叔的了解,他也定吩咐过下人不许再提及此事。
 
 那少年颇有几分眼熟,跃进水中救自己之人也是他么?
 
 只是皇叔又为何会降罪于他?
 
 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梦,叫萧瑾思绪有些混乱。
 
 倏尔开口:“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公鸡才打了鸣,寅时方过。”
 
 萧瑾已是疲累至极:“在下有一心结。”
 
 苏怀远没应答,待他措辞。
 
 “若有一事,不仅困难重重,且你已知必然结局潦倒,可还会去做?”
 
 苏怀远思量片刻:“有人卧薪尝胆、亦有人以身殉国,一切只在人心罢了。”
 
 转而露出个轻松的笑:“若苏某想做什么,应不愿因未知之果错失眼前良机。”
 
 又开导萧瑾似的:“事在人为,若非一试、兄台又怎知结果如何?”
 
 ……
 
 萧瑾无从解释,忽然有些羡慕他身处这般自在的年岁,又有如此豁达的性情。
 
 又道:“苏兄可有心仪之人?”
 
 这话头转得略显唐突,苏怀远却不觉被冒犯,快人快语道:“小生尚无属意的女子。”
 
 但看萧瑾家境殷实非常,不免想这莫非是戏本子上少爷与丫鬟相恋、却被棒打鸳鸯的戏码?
 
 思前想后,只得婉转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人。小生若有幸得遇一知心合意的女子,定不会轻言放弃。”
 
 听出其弦外之音,萧瑾暗自发笑:既为对方可爱的心思,又不免揶揄谢鹤亭被当作女子。
 
 苏怀远看向窗外,已是夜色阑珊:“还有不到小半个时辰天便亮了,兄台可收拾一番,小生这便去借车。”
 
 萧瑾坐起身,“有劳苏兄。”
 
 ……
 
 将近辰时,二人到了城门口。
 
 萧瑾找他借了个斗笠,从外探不清他的长相。
 
 苏怀远一揖:“虽是萍水相逢,但与兄台甚是投缘,小生在此别过,若有缘再会,定要把酒言欢、秉烛夜谈。”
 
 萧瑾亦颔首道:“定会再见。”
 
 苏怀远驾着牛车回了村,萧瑾没走几步,便瞧着巡街官兵有些不对。
 
 即使是宫外禁军,依制也只有守城的两支,且各个武艺精良,何曾要干这抛头露面的活儿?
 
 上前朝馄饨铺的小二道:“敢问今日怎多了这么些官兵?”
 
 那老板边招呼客人边瞅萧瑾一眼,两手揉和着面道:“客官是才从城外回来的吧?
 
 说是将军府里着了火,挨家挨户的抓贼呢,昨夜闹腾了一宿,到现在也没找着。”
 
 萧瑾猜出几分其中内情,摁抚住飞起一角的斗笠面纱,转身上前,向带队之人道:“我有纵火之人的线索。”
 
 那禁军有些不耐烦:“你可知干扰办案是什么罪刑?”
 
 “杖责三十。”
 
 本欲吓退来人、让其知难而退,没曾想对方竟答出来了,“你真有线索?”
 
 “你可以不信,我亦可自己去谢府,万一犯人又逃了,李统领治你失职之罪,莫要怪我。”
 
 本就说得有理,又提及李安,这人更确信萧瑾绝非一般老百姓。
 
 见他似有些动摇,继而道:“你能在官驿借到马,越及时过去,捉住凶手的机会便多几分,到时功劳也有你一份。”
 
 那禁军头头一咬牙:“若耍老子,看我如何处置你。”
 
 萧瑾不语。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二人进了谢府。
 
 行至前堂、摘下斗笠,燕管家惊诧间正欲开口,瞥见萧瑾制止的眼神,转而对一旁禁军道:“劳您先在此等候,老奴带这位公子去见家主。”
 
 “也好。”
 
 到了书房门口,却见谢鹤亭以手撑头、似睡着了——
 
 却是神情难安、眉头紧皱。
 
 见他面露疲色,萧瑾正犹豫止步,谢鹤亭便听到动静抬眼,沙哑着嗓音问:“可是有消、”
 
 起身上前、轻声唤道:“陛下?”
 
 燕管家见状回了前堂。
 
 离得近了,萧瑾才瞧清对方睫底乌青和眼中红血丝。
 
 与自己一样依旧着昨日那身,竟像一夜未眠。
 
 正牢牢盯住自己、眼眸从蒙了层灰到有神采不过顷刻之间。仿若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却又不敢触碰,似怕打碎了什么美梦。
 
 或是心疼他这副模样,或是自己亦太过疲累,萧瑾鬼使神差的,竟上前一步、缓缓靠过去,抬起一只手虚环住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
 
 谢鹤亭没由来的鼻头发酸,紧接着不自知地落下滴泪来。
 
 呼吸可闻。
 
 过了数息,对方仍未有反应。
 
 萧瑾心觉奇怪,欲退半步,腰间却猛的一紧,继而整个上半身皆被牢牢摁进他怀中、连双脚都略显慌乱地跟着贴过去。
 
 一阵莫名却强烈的酥麻感迅速从腰间游走至全身,萧瑾不知该说些什么,正要开口,肩头却忽的一沉。
 
 “谢鹤亭?”
 
 紧接着身前的整个人都失了骨架似的直往地上滑落,萧瑾连忙将他捞起、抱回卧房,朝院内小厮道:“快传府医!”
 
 将谢鹤亭放好,来人却出乎萧瑾预料,“周太医?你何故在此?”
 
 周太医虽年过半百,却耳聪目明,于此时此地见到陛下,并未显露出半分惊讶,只跪拜道:“微臣参见陛下,昨夜谢府走水,顺公公特请微臣过来治伤。”
 
 抓人竟不只是幌子,自己方才怎未瞧见?
 
 “先看看将军吧。”
 
 趁对方诊脉,萧瑾道:“谢夫人与小公子如何?”
 
 “回禀陛下,小公子已醒了,只不过身子还有些虚弱。谢夫人亦有好转。”
 
 不待萧瑾继续追问,便皱着眉收回手道:“陛下,谢将军只是晕过去了。”
 
 瞥一眼萧瑾、有些欲言又止。
 
 萧瑾全心全意都在躺着的人身上,哪能注意到?
 
 短短几息周太医心中已转过数个念头:观陛下如此紧张的神色,说是不说?或许陛下已然知晓?可为何半字都未问起?先前给谢将军诊脉的是谁来着?自己可会多此一举?
 
 对了,陈老和他的小徒弟许太医。
 
 见他仍跪着没去开药方,似有未尽之言,“还有事?”
 
 周太医试探道:“陛下,谢将军病情复杂,需谨慎斟酌原来的药方。”
 
 萧瑾神色一敛,声线紧绷道:“原来的药方?”
 
 看来是不知情。
 
 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欺君之罪自己可担待不起。
 
 于是俯下身子、以头触地,一五一十道:“微臣愚钝,依谢将军的脉象看来,已是、回天乏术。”
 
 萧瑾没反应过来:“你这是何意?”
 
 “陛下,谢将军体内毒素已侵入五脏六腑,本就伤及心脉、难以为继。将军还忧思过甚、郁结于心,未曾注意调养,以致毒发愈勤,这…”
 
 萧瑾已是气极,不可置信般后退半步,手掌强撑着桌沿,似有些站不稳:“吞吞吐吐什么!”
 
 “依微臣愚见,谢将军已是天人五衰,至多还有两年的光景。”
 
 周太医保持着磕头的姿势没动,萧瑾亦没再继续逼问,房内静得可怕,周太医背后已然汗湿了。
 
 燕管家进来时便看到这副诡异的景象:一人躺着、一人跪着,陛下脸色骇人。
 
 前所未见的平和,如同没有情绪的木偶。
 
 终于还是壮着胆子躬身道:“那边需周太医换药。”
 
 萧瑾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抬抬手,示意他们出去。
 
 周太医如蒙大赦地麻利起身,二人带上门走了。
 
 过往忽略未解的细节纷至沓来、重新在眼前浮现,最后只余谢鹤亭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
 
 不知独自坐了多久,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亦转身出了卧房。
 
 站在原地征征道:“暗卫何在?”
 
 一个陌生的身影轻飘飘落了地。
 
 “备车,护送朕进宫。
 
 今日之事,朕不希望有第三人知晓。”
 
 “是。”
 
 数息后喑哑着嗓子艰难开口:“近两日谢府、事无巨细,呈报给朕。”
 
 “是。”
 
 半刻钟后,萧瑾攥着一沓宣纸,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