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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冰释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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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一片沉寂。
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又住到了一起。
若放在平时,挽纱当然会很高兴与他共处一室,但如今才闹了别扭,还得被迫待在一个房间里,就未免有些尴尬。
好在这间客房是天字号甲等,极为宽敞,由一间正厅叠带着两间小房,彼此之间以珠帘隔开,两人不待在一处,倒也少了几分僵硬。
草草用过晚饭后,挽纱待在西侧的八仙桌前,而沈瑜则待在东侧的书桌前,安静地翻阅着他的公文。
他带来的书箱里装了不少当地的地理志,外加一些私人信函。房间里静谧如水,能清晰地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
挽纱在窗边看着街心出了会儿神,便又重新坐回到桌边。
她这回出来,将之前没看完的游记也一应带了出来,此时无所事事,正好接着上回看下去。
许是房里的空间比较大,光线便分散了些,落在书册的灯光有些暗,看久了不由得觉得眼睛微微酸胀。
她稍稍揉了揉眼,伸手将八仙桌对面的油灯往这边挪了一些。
却不料灯座里蜡油太满,她移动的时候,竟溢出了一些,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嘶。”
灯油溅在肌肤上,激得一丝刺痛,挽纱忍不住蹙眉轻呼了一声。
好在蜡油的温度也不算太高,痛感很快消除。
她用衣袖拂了拂手背,正要起身去寻块布帕,将溅落在桌上的灯油擦去,却忽然听见门前“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垂帘上缀着的根根珠串抬起,又落下,沈瑜出现在门边,手里还捏着一叠文书。
他径直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掀开拂在她手背上的袍袖,将她的手心搭在他的腕上,指尖冰冰凉凉,触在了她肌肤微微泛红的地方。
“痛么?”
“……还好。”挽纱摇摇头,“一开始有点,现在已经不痛了。”
沈瑜垂眸不语,只是从袍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瓶,用指尖勾出了一点药膏,均匀地在她的伤处抹开。
也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带着伤药。
“其实也没必要……”
挽纱轻轻开口,然而看到他稍稍弯着腰,低眉极仔细的模样,后面要说的话便吞回了肚子里。
他给她涂的草药,就和他的指尖一般沁凉,带着浅浅的清苦味,与他周身青竹雪松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令她微微出神。
沈瑜默不作声地替她上好了药。
其实她的手只是被烫了一下,也没破皮,本不必如此小题大做,但他的意思她好像总是很难拒绝。
尤其是他难得温柔的时候。
刚刚与其说是在上药,倒不如说是在……
当然挽纱知道他本人绝对没有那些轻浮的念头,可她却做不到像他的那样心若磐石,这样怀着怜惜般的触碰,很难不让她去多想。
沈瑜将青瓷瓶重新收回了袖中,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一站一坐,他低着头,而她略微仰着脸,静静对视了良久。
“你……”
“你……”
同时开了口,都是一怔,继而停下,挽纱抿起了唇,安静地等着他先说。
沈瑜虚握着拳,抵在唇边,低低地咳了一声:“你还在生气么?”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是我不好,之前言语冒犯了你。”他沉吟片刻,轻轻地说,“你……不要再生气了。”
“其实你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对,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女人。”挽纱抬眼望着他,幽幽道,“贪慕虚荣,自私自利,冷血凉薄——”
“不要这样说自己。”沈瑜打断,握着她皓腕的手紧了紧,轻声,“我并没有这样想过你,我……”
“噗。”
沈瑜愣了一下,才发现眼前的少女早不是先前那副幽怨黯淡的神情,她一双明眸狡黠地望着他,唇边带着一丝得逞的微笑。
她的腕子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动了动,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地甩了开。
“你这么喜欢这样戏耍别人么?”他的语声透着丝闷仄。
“我可不是故意的,本来只是想搏一搏你的同情,多听你说几句好听的,这也算戏耍么?”
挽纱见着他脸色微冷,可不想再回到之前那种谁也不搭理谁的状态:“嗳,好了好了,你也不要生气了,你不是还有公文没看完么?走吧,我们一块儿过去。”
温言软语让他脸色稍霁,见他不反对,挽纱便从桌上拿起书册,与他一同去了珠帘对侧的书案边。
离近了才发现,他桌案上堆的卷册厚厚一叠,依着他的性子,这些想必都是要在今日内看完的。
挽纱眉头一皱:“今日车马劳顿了大半日,还要看这许多东西?不如早些休息。”
她简单看了一下封皮,这些卷册与之前在刺史府看的略有不同,更多是广陵城周围郡官人际势力相关的抄本,也不知这样隐秘的东西,他究竟是从什么渠道弄来的。
沈瑜将成堆的卷册往一边挪了挪:“我还不累,若是你乏了,便去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
“你又在逞强了,前日刚病过一场,若是再累坏了身子,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知道去哪儿替你寻郎中来。”
挽纱语声微顿,又斟酌着继续说,“我知道,你对于灾情的事很上心,只恨不得能立刻找出背后的真相……可是你也不想想,若是你倒下了,还有谁能解救万民于水火中呢?”
沈瑜听了这话,拿着卷册的手倒是顿住,半晌,摇了摇头。
“解救万民于水火?”他自嘲地笑了笑,“你高看我了,若我真有这能耐,也不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挽纱虽不知道他具体指什么,但却也不认同他的自贬。
“你……”
她想说他上辈子可是推翻了宣和帝的皇位,布施仁政,深得民心,当年他率领三军北上追剿幽州的旧朝残部,城中百姓皆仰慕他的贤名,甚至不惜冒死开城相迎。
起码在这些百姓的眼里,他就是神。
但这事当然不能说出来,挽纱眨了下眼,又很快改口:“我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所以,就算你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那些还在等待着你的人,好好把身体珍惜起来。”
挽纱说得振振有词,而沈瑜手中的卷册,则在不知不觉间滑落。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就这么相信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指了指他手边的卷册,“好啦,你快些看,再过一会儿,就要上床休息了。”
沈瑜默了一会儿,又道:“这间客房只有一张床,我去休息了,你又去哪儿?”
“我瞧着那边床榻挺宽敞的,我们各睡一头,用被子隔开,将就一夜也就是了。”
“……你还真是放心。”
他的神情里透着些许无奈,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她对其他人……对其他男子,也总是这样的么?
沈瑜微微摇头,将卷册重新拿起翻阅。
可是她在身边,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方向留意——而她则大有一副他不去安歇她便要陪下去的觉悟。
沈瑜翻动书页的频率比往常稍稍快了一些。
他看书时的心情总是很平静,可今夜,即便他有意地不去看她,心头微微盘踞的烦躁却依旧挥之不去。
她大概是生来专克他的。
挽纱翻阅着手里的书册,觉得困意有些上涌,才浅浅打了个哈欠,却见他忽然从书案前站起身来,倒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
“我困了,”他看了她微带倦意的脸庞,很快又移开了目光,“去安歇吧。”
挽纱讶异:“你也一起?”
“……嗯。”他语气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走吧。”
挽纱端详着他的脸,明眸眨了眨,随后月牙似地弯起,唇边翘起的嫣然笑意,明晃晃地落进了他眼里。
沈瑜忽然想起过往。
曾有一日,他与她在御书房碰上,他们玩了一局弹棋,她赢了后,也露出了这样小小的胜利微笑。
他沉默地转开视线。
竟是又败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