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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回 ...

  •   后来阿季才知道当日傅容逍口中的好事是什么。
      那日清早他照例去取报纸,说来也是上回后才开始订的,何叔特意叮嘱了宋叔,这才有了阿季日日的晨间阅览。今日同往常一样他端起茶盏,展开一看正中版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青岛回归。
      瞬时手颤了颤,几滴茶水倾洒滚落,那突如其来的灼热令得阿季陡然一惊,至急忙望去眼中已浮了层薄薄水雾。
      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十日,中日两方于青岛举行了交接仪式,自此风雨飘摇二十五载的青岛终回故国怀抱。实乃国之兴事,亦是民之兴事,昔年种种屈辱如鸿蒙乍破,至此才算有了番新气象。
      他笑着却落下泪来,微颤指尖连忙拂去那片泪渍,恰巧点在了个熟悉名字上,这才醒悟能亲眼见证此等盛事,无怪当日傅容逍一笑满目英姿勃发,或许他们同样深深眷恋着这片天地。
      倒令阿季始料未及,又忽觉傅容逍那般的人合该志存高远,想来先前他畏惧至深,如今想来怎么都难得其解。哂笑间他细细读起,却是不消片刻就已敛去了所有喜色,光是赎回青岛及胶济铁路就花费了五千万银元,这和当日割地赔款有何相异?何故要去纵容盗匪的狼子野心?只因国家积贫积弱?就得被迫接受此等无耻条款?
      昔日靖康之乱,王室贪图安逸,纵优势在己仍一味求和,赔去数以万计金银,却是无异于奉养他人野心,至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倒偏安一隅过得安稳,殊不知国土与民众乃一国之根基命脉,容不得半点践踏。
      比之今日虽再无帝王将相,可于内战乱不歇,于外虎视眈眈,究竟该如何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才能不再饱受欺凌?阿季叹息着想到这些年留学者源源不绝,若真能从中寻得症结,得出可行之计,说不准真能救亡于水生火热。
      而他看的书还远远不够,得去了解西方的一切,到底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啊。
      左右是看不下去了,合上报纸阿季心事重重寻到何叔,他先前看的都是史书现下想借些与西方相关却犯了难,何叔自是辨认不出,他想着等少爷回来说上一说,不求能踏足书房,只求告知一二便可。
      可这一等就到了来年。鲁地冬日多酷寒,至一月落了场雪,红梅、金梅交相辉映,一冰姿玉骨,一清孤冷傲,暗香疏影衬着飞雪漫天,将这浩茫天地付之一净。阿季透过窗子痴痴望着忘却了落笔任墨汁滴落洇满纸张,那时他想的是若这大雪能洗尽世间龌龊肮脏便好了。
      而傅容逍归来已是雪后几日,他风尘仆仆带入满身寒气,虽有疲态却丝毫不损其俊美锋芒。阿季也跟着众人相迎,不过落在最后到底也不曾有过交谈,其后犹豫了几日都未能找到时机开口,正于此时何叔却为他拿来了些外国小说的译本。
      阿季惊喜不已,问后才知原是已然传入傅容逍耳中,一时感恩涕零不知如何答谢,他本是区区贺礼微不足道,如今深受照拂,虽为不幸却又何其侥幸。自此焚膏继晷、手不释卷,随着书本垒摞而起他见到了一个个同样腐朽败落的王朝,那里的民众也受尽了磨难苦楚,分明过往如此相似怎么如今成了云泥之别?
      越发不解下阿季只得将疑惑深埋心底,更是广泛涉猎起来。不想连日废寝忘食竟令得何叔他们忧心不已,是乎这日午后将他唤了过去。
      那是一月下旬的某日,阿季正埋首于书案,房门骤然敲响竟是宋叔来叫他去趟灶房,他茫然跟着去了,待进门望见何叔愈发迷糊不解。
      反是何叔见他热情招呼起来,“阿季来了,我这面下锅了。”说着将案上盘好的面倒入了沸腾锅中,伴着雾气蒸腾缭绕朦胧了何叔那张慈爱面庞,也令阿季呆愣之下讷讷问道:“何叔…这是?”
      “今日是少爷的生辰,我想起你来,既是不知晓哪日,便就自作主张了一回,这长寿面图得也不过是个吉祥寓意,你莫怪我借花献佛。”
      那和着笑意的一句反倒让阿季恍惚了片刻,说来岂止何叔不知晓,便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记得在贺府时生辰即是他被买入之日,也就阿俞年年记着总也不忘,长寿面自然一次也不曾有过。
      今日何叔能念到他,就好似他也有了家中长辈,他也值得祝福期盼,再非飘摇浮萍无依无靠。阿季笑着笑着湿了眼眶,又忽一垂眸任由泪水砸落地面猝不及防,“能尝到何叔的手艺实乃我之荣幸。”
      何叔忙着看锅不曾留意到,而待面出锅盛入碗中,将煨在炉子上的骨汤一浇,摆上烫好的时蔬,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便好了。阿季正想伸手去接,却被何叔一个环视打断,“灶房杂乱,端去外头吃吧。”
      “不必麻烦。”说着还是双手接过轻放于了桌上,随手端过一旁椅凳坐下,正欲动筷倒先听何叔嘱咐道:“慢些,别烫着。”阿季笑着应下又到底也未能尝上一口,只因下一瞬门畔处就传来了个熟悉声音,“我这是赶巧了。”
      李副官自门外而入打量了眼周遭,面上愧色骤显,“看来我是来早了一步。”闻言何叔一摆手,“冬谦来得正好。少爷还没回来,你若不忙也留下尝一口。”可他之邀约却让李副官面色一黯惋惜不已,“可惜啊我还得回去复命,这回来也并非找师长,是奉命来请阿季前去。”
      殊不知这一语令得在场皆惊忙,阿季恍惚之下似听人提及自己,瞠目结舌间差些握不稳手中竹筷,却来不及反应就见何叔焦急问道:“阿季?为何要叫阿季去?”而这也正是阿季心头所惑,少爷生辰唤他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是傅师长生辰,军长想请师长与阿季一同赴宴,就让我先来请阿季过去。”却是任李副官再过诚恳,何叔仍紧蹙眉头不言不语,全然未有答应表态之意。
      见此情形那始终挂着笑意的面上终是有了稍许急色,“军长不过只是想寻个由头同师长吃顿饭,就算师长最后未到,我也必定把阿季安然无恙送回。可如果这事办不好,轻则一通训斥,重则我这位置就不保了,权当帮我这一回。”
      于这央求下何叔略有动容却仍显为难,阿季倒生出了些恻隐之心,想来周旋于父子二人间本就不易,说到底一介副官哪能违背得了上司指令,又何必令人左右两难?而他从不觉自己有那本事引得傅容逍前去,往返不过耗费些时辰,既是生辰宴那人来人往定不止他孤身一人,或许帮这一回也不碍事。
      这般想着阿季放下了手中竹筷,“我同李副官去。”一声打破四下寂静,亦让李副官面上雨过天晴,“多谢你了阿季。”
      阿季却仍不忘宽慰一句,“何叔别担心,过会李副官就送我回来了。”说完便在何叔担忧目光里随着李副官一道离去,可惜那碗长寿面他到最后也未能尝上一口。
      本想着上楼换身衣物,却赶忙间糊里糊涂上了车,而等靠上座椅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平日长衫,这般去了定是惹眼至极,可木已成舟他只得轻叹一声。
      其后车途倒不显无趣,李副官频频搭话却大都与傅容逍有关,阿季答不上来就含糊几句竟也聊过了一路,待车子驶入那个熟悉庭院,他一个冷颤莫名生出股寒意,似乎是出门匆忙穿得单薄了些,又许是他心中畏惧从不曾忘。
      而这偌大公馆却是比之先前更显寂寥空落。
      不见红梅姝丽,反是枯枝败叶、遍地萧条,且院里宾客罕见,唯有他们这一辆车稳稳停在正门前。而至一路到偏厅坐下都未闻任何乐声,阿季才反应过来今夜大抵是场家宴,一念之岔落得现今孑然一身,叹息间他拘谨坐着倒有了几分悔意。
      念及已是覆水难收,阿季只得借由四下打量排解心中忧虑,说来他虽于此住过段时日,却连这公馆前后都不曾踏遍,如今一看自是喟叹不已。
      这桌上摆的、墙上挂的样样大有来头,其间最为醒目的是那支柳木马鞭,单单握柄处就嵌以了金银装饰,更莫提鞭身泛着森冷幽光,显然名贵非凡。他细细打量,出神间只是自顾想着这究竟是何材质,却不知身旁侍女来来回回,更不顾茶凉了一杯又一杯。
      待他陡然回神刚好与面前巧蓉望了个正着,一时忆起往昔正是巧蓉日日送饭上来,算起这偌大公馆里能说得上话的也就这么一位。是乎阿季微微颔首问候,巧蓉则在回以一笑换好茶盏后便离去了。
      此后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暗,阿季估摸着或许还要再等些会,无所事事下兀自回想起了今早读了一半的书,也不知那敢于冲破门第礼教的茶花女与她意中人后来如何了?只望别如《莺莺传》里的崔莺莺一般落得个多情总被无情恼。
      念及《莺莺传》,虽同为男子他亦不齿张生说辞,既心如圆石随意可转,又何故要以种种污名辱没他人?将一女子说成天下妖物,比成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本就非大丈夫所为,还言之凿凿自身德行,殊不知“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虽面对女子亦该如此。
      且他无法赞同此种论调,若帝王常自省,从谏如流必为政清明,何谈国之衰亡?国之兴衰本就自有其理,不该被后人强行怪责到一介女子身上,一味寻借口,不过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他正感慨脚步声愈响,骤然一惊阿季不自觉端坐好,忽地记起那些个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正是这堪比凌迟之声,原来他从未忘却过。
      仅这须臾片刻宁军长已步入偏厅,至一路沙发坐下,他随意一倚,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接过身旁侍女奉茶,轻抿了口自始至终不曾望来一眼。而待那茶盏轻轻落在桌上,他才抬眼端详而来,“气色甚好,看来容逍待你不错。听闻你侍奉得也尽心,正好我近来新得了块品貌不错的玉,赏给你了。”
      侍奉?尽心?阿季只当自己听岔,茫然下竟半晌也未能反应过来。直至侍女呈上木匣,其中的云纹玉瑗白玉无暇,仿若那诗中女子清冷如月,抬手间皓腕凝霜雪,当真令人一眼惊绝。
      可阿季却生不出来喜爱,且先不提无功不受禄,单是这玉瑗就别有深意。玉瑗者,古之礼器也。荀子曰:“召人以瑗”凡君王诏令,使者持瑗而去,见者定即刻入朝觐见。《说文》中又有:“瑗,大孔璧,人君上除陛以相引”说得便是古时近侍多以玉瑗搀扶君王上下台阶。
      于此处宁军长之意已是昭然若揭,虽不知流言几时而起,可他与傅容逍不过泛泛之交,话都未搭上过几句,何谈相助?又何谈做这牵线之人?阿季深叹一声正欲推拒,对面的宁军长却忽然笑容一敛,眉宇间有了几分厉色,“不过…容逍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即便我不管也是迟早的事。你一向聪慧,从不肖想些有的没的,想来明白我的意思。”
      那话说得不重,甚至算得上轻描淡写,偏又句句意味深长,无啻敲打告诫冰冷刺骨。有人傲慢轻蔑、高高在上,便有人噤若寒蝉、满心无力,阿季不知为何谣传总甚嚣尘上,可为父者竟连亲子品性都不知,属实可悲可叹。
      就他于傅公馆的短短时日都能看出傅容逍为人清正,远非旁人用些俗物便可讨好收买。倒让他不觉想起阿俞,阿俞幼时总与其父闹得不快,一不喜读书,另一期盼甚高,于贺老爷眼里未有比亲子不思进取更为恼怒之事,可阿俞为人机敏,平日手作更见其奇巧心思,可惜贺老爷望不见,贺夫人更不想知。
      想来他不好置喙,却也无奈于自己总逃脱不得,曾经总被拿来与阿俞比照,如今又被莫名差使,阿季心下厌倦一个迟疑开口婉拒道:“军长…师长为人刚正、心性坚定,远非旁人随意几句就能动摇,况且…外头谣传本就不可信,这礼我收不得。”
      宁军长却不怒反笑,脉脉含情间又像是在他身上寻着什么,半晌才低笑一声有了些兴味,“阿季啊阿季,你要早这般有趣,当日我定狠不下这个心来。”那带着感慨的呢喃一语本如轻纱覆笼,朦胧一夜春意正浓,于阿季却是朝来寒雨晚来风,他所畏惧的正是这虚幻飘渺的温情。
      “谣传不可信…”复而在唇齿间滚念了几遍,指尖轻叩下宁军长笑意愈深。而阿季也越发惊恐不安,他瑟缩着后躲,直至背脊抵住沙发仍得不到半分安慰,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曾经那般寝食难安的时日。
      正于此时一熟悉脚步由远及近,似雹雨铿锵,砸得阿季本还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他迎着那声响寻去,在傅容逍身影印入眼帘的一刹顿时安下了心来,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心安是为何?
      可那瞬他的确再没了一丝畏惧。
      而随傅容逍步入,略略扬起的大衣衣角如利刃破空,朔风呼啸里击溃一室虚妄温存。他携寒气一路而来,至沙发旁站定,一个军礼后便再未施与宁军长半分注目,反是冲着阿季喊道:“阿季,过来。”
      如蒙大赦般阿季当即跌跌撞撞走去,他虽愕然于傅容逍的到来,可也不得不承认心底里的感激,原先避之不及的冷肃如今却成了他于泥沼里仅有的一线生机,世事当真难料。
      而傅容已然直直迎上了宁军长的目光,“人已接到,我就不打搅军长了。”说完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焦急喊住了,“容逍,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吧。”
      于那殷切期盼里他一口回绝不留半分余地,“家中长辈还在等,请恕无法奉陪。”下一瞬如山雨欲来,宁军长的面色陡然阴沉,失望愤怒混杂之下他厉声喝道:“容逍!我是你的父亲,你真就一顿生辰饭也不愿和我吃?”
      那饱含怒意的责问震得桌上茶盏颤了颤,也令得阿季打了个冷战。说来宁军长虽为人苛戾,可对其子从未有过半句重话,且称得上处处讨好,想必今日是当真气狠了。可为何?仅仅只是因为这顿枉费心思的生辰饭?抑或是那口中长辈另有所指?
      阿季来不及细想,他身旁的傅容逍就已嗤笑一声,言语间毫无相让之意,“军长莫不是忘了,我随母姓傅。”可此举无异火上加油,宁军长一时冷笑连连,“好…真是清芷的好儿子。”
      也正是这一句令得傅容逍脸色骤变,横眉怒视间双眼越发锐利逼人,“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妈?”那瞬好似烽火漫天侵胡月,万里积雪生寒光,寒光所指剑之锋芒,他正如那长剑一舞,兵戈相见、肃之杀伐。
      于这针锋相对里阿季屏气凝神立于一旁,清楚望见了那皮手套于傅容逍攥紧下遍布皱痕,亦见到了宁军长眼底久酝不落的万钧雷霆,二人这番怒目相对倒真有了几分父子之貌。
      可这般对峙并未有多久,宁军长勃然大怒燃起了一片连绵战火,“就凭我是你爸,是你妈的丈夫。真该让清芷好好看看,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好儿子,飞扬跋扈、没大没小。”
      一声怒骂却是让傅容逍气势更盛,他虽也气急可仍冷面严峻不见丝毫恼怒痕迹,而那口中之语更是毫无客气,“我妈走得早,没人教过我对待倚老卖老、多行不义者要如何敬重。”
      “混账…好……很好…”显然气得不轻,宁军长几番顺气才缓过劲来,随即他冷笑着狠狠瞪来,“你不是只听军令吗?我以军长之名命令你留下吃这顿饭。”
      四下寂静里傅容逍紧攥的手轻颤不已,大抵在极力克制,那张无甚神情的脸上唯有眼底厌恨暴虐肆意,偏他之俊美本就桀骜,现下更似满弓之弦,劲风而过角弓惊鸣,灯火之下那半边侧颜宛若白玉细雕,纵负气毫不损其天人之姿。
      不知过了多久,待稍纵波澜归于沉寂,一瞬敛眸后傅容逍还是行了个军礼,“遵命。”他应了下来一如宁军长所期盼的那样,看似是胜负已定,却到底不过两败俱伤,何谈赢家?
      阿季心下轻叹,竟生出些许悔意,又觉愧疚难当,若非他一时心软怎会有后头这些事?可惜了这好好一个生辰,寿星未能吃上长寿面,倒先一肚子气了。至于他们父子之事,旁人并不好多言。
      其后胜者姿态的宁军长满意离去,傅容逍由李副官引向饭厅,而待门旁侍女上前接过大衣手套,他落座于长桌侧边,一路沉寂间仿若狼烟已歇,却又暗里云谲波诡,谁知那片刻鸣金不为另一征伐开端?
      阿季的位置正临着傅容逍,随侍女摆上碗筷,他盯着桌布上的繁复花纹有些出神,记得也曾常常被叫来作陪,那时只觉这偌大饭厅空荡得可以,倒是伺候的人来来往往,一顿饭而已竟奢靡至此,念及穷苦百姓为果腹易子易女,他自是一口都难以下咽。
      今日亦是,青瓷碗盘摆了一桌,有糯米蒸鸭浓油赤酱,便有虾仁清炒剔透晶莹,更莫提山珍海味尽汇于此,反是那煎包平平无奇了些,却正摆于了傅容逍面前。而随郑管家布菜,上座二位纷纷动筷,阿季也才跟着有了动作,却是埋首于眼前四方碗碟,始终不曾抬起头来。
      一时碗筷轻碰叮铃作响,各怀心事无人言语,可怜那玉盘珍馐无人品赏终究逐渐冷去。四下寂静里阿季望着碗碟出了会神,又向座上二人悄然打量而去,只见傅容逍身形如松、神色端肃,仿若此乃一场军中集会,而宁军长则不甚端正,任凭郑管家布菜不歇仍面露难耐。
      他们谁也不曾望过对方,可所愤懑着的又正是对方,一顿生辰宴到底还是落得了个如此境地。
      忽然傅容逍放下了手里的象骨筷,阿季一惊也随之落筷,一室暗流重归汹涌,黑云压城间宁军长那本就不算好的面色愈发晦暗不明。
      “谢军长款待。”说着一个颔首,傅容逍自顾起身离去,却是刚行至门旁拿回大衣,就听脚畔一声清脆巨响,那瞬伴着青瓷碎片纷飞四散,宁军长的怒吼响彻整间屋室,“滚!滚得越远越好!”
      似雷声轰鸣惊得阿季一颤,如芒刺背下他不敢回望,而身旁人却是一路往前脚步未停。他瞥去一眼望着那面上波澜不惊,忽而想到似乎傅容逍总是以一己从容为他人带来片刻心安,至少此刻他再不复惊惧恐慌。
      而后一路出奇顺畅,连李副官都没追上来。至走出公馆大门,冷风扑面阿季哆嗦着缩了缩手,正欲环抱取暖,前头就已扔了件狐氅过来,他一时反应不及抱着衣物愣愣望去,漫天星斗下唯有那抹蓝灰映月两厢皎洁。
      目光对上的那刻,阿季怀抱着狐氅的手紧了紧,他清楚望见了那冷寂眼底稍纵哀伤,忽而醒悟到或许最看似不在意之人才是伤痛至深的那个,而世人浅薄看到的往往不过心中所想。
      “何叔嘱咐过要看着你穿好。”
      于那冷冷一声里阿季陡然回过神来,自责之下手忙脚乱穿好衣物。等坐上车不禁频频瞥去,心怀内疚自是坐立难安,又见傅容逍始终凝神于一处,更是惭愧愈深,踌躇良久他终是开了口,“今日之事全因在我,连累到少爷,甚是抱歉。”
      他不知后果如何,可这歉却是一定得道。他人谅解是他人大度,而他认不认错则是自身品行,阿季为人但求一心安理得,今日之事由他难辞其咎。
      谁料傅容逍望来的眼里未有一丝愠怒,平静得仿佛先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就算你不想,他们也总有办法把人带走。愿不愿意从来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分明是极为平淡一语,却如同那孤舟隐津树,离人叹雨骤,其间倦怠寂落唯他一人知晓。
      阿季又怎不清楚那话中之意,他不过一介玩物任人指使,却是仍固执于心底难安,“他人我无权言说,可事因我起,我便不能寻借口推诿。”而这是他仅能做到的坚守了。
      许是他之神色太过坚定,傅容逍望着望着倏尔一笑,“你倒磊落。”或是感慨,抑或怅然,他收回目光呢喃一声,“当真难得。”却又于下一瞬重归了寻常镇静,“我并未责怪你。”
      阿季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沉默间不知怎么就忽然想到了自己生父,已然记不清容貌了,他只记得那天双手被牙人牢牢攥住,哭喊着回首望去唯见一冷酷背影决绝离去。
      那是所有苦难的开端。
      现下再想想他一人之苦与万千民众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唯有盛世太平才能少一些如他一般的孩子。他虽深知一己之力如蚍蜉撼树,可也坚信燎原之火不可向迩,终有一日能焚尽这草木腐朽,还来一片清朗天地。
      此为他之笃信。
      怔怔出神间不知何时车已驶入傅公馆,阿季远远望见了门畔等在风中的何叔与宋叔。车还未停他们就已迎上了前,何叔更是连番询问起来,“可算回来了。一切可好?”
      望着眼前老者担忧面容,傅容逍终是露出了抹浅笑来,“都安好。”却是又于须臾里再次微蹙起了眉头,“我不是说了不用等吗?怎么还站在风口里?”说着替何叔紧了紧披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实在放心不下,他…可有难为你们?”
      众人皆心知何叔口中意指的是何人,而傅容逍却是不动声色岔开了话头,“何叔,有吃的吗?我们都饿极了。”他故作疲累姿态,果然引得何叔一时忘却了方才所问,“我这就去烧水下面。”
      见状傅容逍连忙将他拦下,“夜深了,不用麻烦,我们随意对付一口就好。”令得何叔脚步一顿迟疑望来,“可…生辰不吃碗长寿面怎么能行?”
      “生辰年年都有,不差这一回。”说着反是抛向了阿季他们,“文宇、阿季,你们呢?”而那瞥来的一眼里已然意味分明,既是傅容逍自己都不介怀,旁人自是不好说些什么,是乎在连番劝说下何叔总算打消了这念头。
      而后一行人到了灶房,见炉子上汤还煨着,便搜罗了些剩饭就着泡了泡,虽说简陋了些,好在热汤下肚也算和暖,不至一直饥寒交迫。说来连阿季自己都未曾想到,他会有一日和傅容逍围于炉旁盛同一锅汤,若忽略军服现下倒也与常人无异了,恍惚间他都差些忘了身旁之人如何战功赫赫、颇负盛名。
      正于此时星月与盈袖相伴而来,本还宽敞的灶房霎时有了几分拥挤。而星月自踏入四下望了一眼便已柳眉倒竖怒容乍显,随即不管不顾呵斥起来,“我就说他没安好心,把少爷叫去定没什么好事。打着生辰的幌子,谁晓得他心里的盘算…”
      却是话说一半就被何叔喊住了,“星月。”面色微沉间他微摇着头目光不觉落远,引得众人也随之望去。反倒是傅容逍神色未变,好似全然不在意般,甚至饶有兴致打趣起来,“星月姐说得是,要不来年我们也学着醉仙楼摆宴如何?省得我被叫去大家忧心。”
      星月听后怒意更盛,“少爷你还有心思说笑?他今日能把你叫去过生辰,明日就能给你定下门亲事来。”嗤之以鼻间已是深恶痛绝,说来她之恨意自眉目来,为那清秀面容染上些许秾丽,尤以一扬头满目顾盼神飞,当真是山花吐艳万枝红,独占深月与春风。
      傅容逍却是略一挑眉笑着反问道:“我看起来这么好摆布?”
      此问之答既是连阿季都清楚,星月又怎能不知?果然她面上不忿恨稍缓。见状盈袖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少爷快趁热吃吧,我和星月先回去了。”星月自是不情愿,被拉着一路离去,只是临了还不忘赏了记白眼给阿季。
      而随她们走远这灶房终是重归安静,阿季捧着碗了悟了几分,或许他不过是那池鱼,因着星月憎恨宁军长,也被殃及一二,又转念想到众人对宁军长的态度,大抵里头有些什么隐情,却是远非他能过问的。
      有道是“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且那读了一半的书才是他心头始终牵念。念及此处阿季不觉加快了动作,他今夜还想再往后看上些,自是得惜时如金。
      至后来众人踏出灶房,夜已入深沉,于这万籁俱寂里,有挑灯夜读者,便有孤枕难眠人。而阿季得幸得梅香常伴,倒也不复长夜孤寂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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