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宴罢生疑窦 ...
-
申时末,乐宴即将结束。
十二乐姬在别院仆从的引导下,捧着宋榆准备的厚礼,各自等车离开。
只余月眉坊主,陪坐在宋榆的身旁,熟练地给她斟酒。
“大公子,奴家听闻珍宝阁新出了一款步摇,叫做凤凰于飞,很是漂亮。”月眉坊主言笑晏晏,欲语还休地说道,眼神中的向往之意毫不遮掩。
她用涂了蔻丹的右手,举起那青玉酒杯,缓缓地喂到宋榆嘴边。
“月眉,讨美人欢心,本公子自来是舍得的。”宋榆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小口酒水。仿若流连花丛的欢场老手,随意地将自己的右臂搭在月眉的肩上,吩咐身后脸色铁青的谷雨道,“去账房,包五百两给月眉坊主带走。”
“奴家谢过大公子。”月眉喜不自禁地说道,俩人间浓情蜜意的眉眼官司,在场之人早就见怪不怪,俱是满脸艳羡地看着宋榆,毫不隐晦地说着打趣的荤话。
反倒是见多识广的范潜,忍不住面红耳赤,情不自禁轻咳出声,提醒俩人注意场合。他身侧的常乐,则很是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颇觉得有伤风化。
一直喝酒的徐问,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轻蔑之色,冷笑出声,“自来听说,喻大公子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徐某还道是谬传,未曾想到还能亲眼目见。”
宋榆仿若未觉他的挑衅,就着月眉的手,又喝了一小口酒水,才在徐问的怒目圆瞪中,不紧不慢地说道,“既是美人,自当娇养。”
这五百两,自然不仅仅是乐宴演奏的报酬,还有月眉坊主传递消息的谢金,只是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俩人便心照不宣地隐瞒了下来。
仿佛配合宋榆所言,月眉坊主柔若无骨地依在她的身侧,姿态更是婀娜风流。
徐问不由得暗恨在心,不怀好意地看了眼对面的俩人,明目张胆地挑拨道,“喻大公子果然是惜花之人,只是不知那谷雨姑娘,可还能忍得。”
见宋榆神色微怔,仿佛被踩到了痛脚,他不由得大笑出声。眼神怜悯地看着月眉坊主,公然挑衅道,“月眉坊主,喻大公子家有悍婢,恐怕容不下你。本公子观你容色尚能入眼,正巧缺一名通房丫头,不若你便随了本公子去。到时候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可不比没名没分的跟着喻子居强?”
这番话,明面上在说通房丫头的事情,实则是把宋榆的脸面往地上踩。堂堂喻大公子的座上客,只配做他徐问的通房丫头。任谁听了这话,都知道他不安好心。
宋榆当即变了脸色,脾气暴躁的王旭阳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徐问大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有本事就与爷爷我打一架!”
说着,就要往徐问的位置上冲去。
所幸唐嵘直接走过来将他按住,才免了这场冲突。
月眉回头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宋榆,用袖摆遮掩住已成粉末的几角,笑颜如花道,“月眉自知身份菲薄,自幼便立下誓言,不与人做小,倒是浪费徐公子的一番好意了。”
她脸上的表情,生动明媚,仿佛丝毫不曾被冒犯。
徐问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装作正人君子般地挥挥手,“罢了!坊主既然痴心不改,本公子也不是那等棒打鸳鸯之人。只是家有表妹,几日后便要成亲。她最喜欢的,便是金玉之物。听闻坊主的金镂玉扇,是珍宝阁的传世之作。本公子厚颜,不知可否请坊主割爱,让徐某拿去做那添妆之物。”
即便表情再如何正经,这番话却仍是厚颜至极。
那金镂玉扇,算是月眉坊主最为心爱之物,可值百金。徐问空口白牙一说,便想将物件要了过去,无异于在月眉坊主身上生生挖了一块肉去,让她不由得暗地里咬了咬牙。
宋榆不由得眉心深锁。这徐问到底是何意图?
并非她看不起十二坊,而是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大户人家嫁女的添妆,是出自乐坊的物件。
不由得试探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不知令妹可有其他心爱之物?这金镂玉扇,虽是珍宝阁的传世之作,到底是十二坊之物。”
徐问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戏谑地看着颇为不情愿的月眉,不屑道,“喻大公子多虑了,不过是件玩物,喜欢便多看上一眼,不喜欢搁在箱底便是了。”
他这般可有可无的语气,让宋榆心底的疑惑更深。她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月眉的手心,语气平静地说道,“既是玩物,我倒也有件珍宝阁的传世之作,正是金玉琉璃鉴,不如便抵了月眉坊主的金镂玉扇?”
相比于金镂玉扇,金玉琉璃鉴的名头更盛,价值几乎前者的十倍之数。
宋榆一言便将金玉琉璃鉴送了出去,不仅在场之人变了脸色,便是范潜主仆都忍不住动容。
月眉坊主焦急地拉扯宋榆的袖子,想要说服她改变主意时。徐问仰头朗笑道,“千金博一笑,喻大公子果然大方,徐某便谢过大公子的盛情了。”
说完,他轻蔑地看了眼仿若鹌鹑一样的扬州纨绔,起身大步而去。
因这一闹,乐宴的宾客便纷纷告辞。一时之间,热闹的喻家别院又只剩下原先的几人。
待到将月眉坊主送走,宋榆的面色才重新沉寂下来,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只是众人的错觉。
等到她回身的唐嵘,不无担忧地看着突然之间,便变得空荡荡的宴饮之地,提醒道,“子居,徐问的目的,绝不是什么金玉之物。”
“我知道。”宋榆叹道。
徐问有多爱惜自己的羽毛,从他对扬州纨绔毫不掩饰的轻蔑,便能看出一二。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却突然向一名乐姬讨要心爱之物,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除非他要借此事,达成另外的目的。而这个目的,甚至重要到让他不惜自污。
唐嵘亦是想到了这一点,心里越发不安。一刻都耽搁不了,便要连夜赶回扬州城。
宋榆自知事关重大,想到连着几日发生的事情,又及范潜的身份,不由得隐晦地提醒道,“三月天气回暖,让唐大人小心门户。”
“放心。”唐嵘点点头,与蔓蔓姑娘说了一声,便在长青的护送下返回扬州城。
王旭阳却是没有任何警觉之心,目送唐嵘离开之后,他忿忿地看了眼徐问坐过的位置,恼恨地挥动双拳,恨不得在徐问身上砸出两个大窟窿似的道,“这徐问,简直太不要脸。咱们一贯不与他玩闹,他不请自来便罢了,还不知廉耻地公然讨要旁人的心爱之物。真正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还自诩读书人!”
看着犹自不平的王旭阳,宋榆莞尔一笑,心绪宽解了不少。想到他日常爱财的毛病,不由得调侃道,“旭阳,我不差银钱。为了那起子小人生气,不值当。”
她的话语刚落,王旭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情不自禁哀嚎道,“喻兄,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般大呢?你都不是喻夫人亲生的,花起银钱来,比我这王家嫡出的儿子还要阔气!”
宋榆不置可否地一笑,看着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王旭阳,等着他接下来的惊天之语。
不出所料,王旭阳似乎灵机一动,拉着宋榆的袖子道,“喻兄,要不你回家问问,喻夫人还收不收儿子,不如让我认了她作干娘吧!”
他那认真的架势,恨不得在眼珠子上都刻满铜钱的神情,让伺候在旁的王家仆从,不由得将脑袋转了个方向。
“你忘了?自从子谦出生,我爹就再没纳过妾室。”宋榆戏谑地看着耍宝的王旭阳,毫不意外地再次听到他的哀嚎。好笑地将袖子从他的手里扯出来,宋榆对候在旁边的应三吩咐道,“应管事,今日大伙忙慌了一天,晚膳便简单点,也不必摆膳厅里,只管送到各自的房间里去。”
“是。”应管事叮嘱仆从收拾宴席的残局,便径直去了厨下,吩咐厨娘依照宋榆的要求准备晚膳。
又一次听到喻大公子说出不差钱的范潜,不由得莞尔一笑。见他带着谷雨,往书房的方向而去,不由得快走几步,将宋榆叫住。
“大公子可有空闲?范某有些事情,想与大公子谈谈。”范潜浅笑着说道,毫不在意这自降身份之举。
宋榆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到底还是没有拒绝,引着他去了书房。
谷雨捧来煮好的茶水,为俩人各倒了一杯,便与常乐一起避到了门外。
俩人沉默地饮着茶水,宋榆仿若老僧入定般淡定,让范潜不由得率先开口。
“大公子想必已经猜到本官的身份了?”范潜笃定地说道,开门见山。
虽然借居喻家别院以来,除了处理伤口的那晚,以及刚结束的梨花乐宴,俩人再未谋面。范潜却很是肯定,闻名扬州城的喻子居,定然知道他是谁。
“大理寺少卿,范潜。”用茶盖撇了撇漂浮的茶叶沫,宋榆下巴都没抬一下,不否认自己确实知道他的身份。
“果然瞒不过大公子。”范潜失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意外。他端详着对面的少年,不到弱冠之年,行事看起来张扬放肆,却远比同龄人沉稳。
即便在他目光的迫视下,她仍是安之若素。这般的从容,让他不由得更慎重了几分。
心知拖延无用,他也不愿吊人胃口,单刀直入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本官想与大公子做一笔交易。”
“民不与官斗,在下没什么东西能与范大人交易。”宋榆眉头微蹙,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如大公子,先听本官将话说完。”范潜抬手止住宋榆的话头,斟酌片刻,才缓缓说道,“若下官所料不错,大公子便是城隍庙,拾起另一个木盒之人。”
见宋榆并不否认,范潜说起自己的分析来,更是流畅了几分。
“暗市的消息,说交易之物是蓝色冰雪莲,其实我们都知道,装在木盒里的,只是一枚没什么用的药丸。”范潜脸上的讽刺更甚,毫不避讳地说道,“不得不说,那幕后之人不仅狠辣无比,而且算无遗策。若非出了大公子这个变数,待我等都成了箭下亡魂,又有谁人知道,那木盒里装的,居然是用来调包军中夏药的假药丸!”
直到此时,宋榆才挑眉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大理寺少卿,倒也不算虚得其名。
范潜为官多年,查案之时更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深知要想打动一个人必须先拿出应有的诚意。如今见到宋榆眉头微挑,便知道自己的策略可行。他压了压嗓子,不隐瞒自己的发现,“本官仔细比对了那夜射入城隍庙的箭头,与朝廷派给折冲府的用箭,如出一辙。本官之所以受伤,也是因为夜探折冲府。”
乍听到折冲府三个字,宋榆的心底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她猜到范潜主仆必是被人追杀,却未曾想到这追杀之人,居然是来自朝廷机构的折冲府。
不过,既能拿到假药丸,又能如此似是而非设局的人,除了心有七窍的朝中人,确实难做他想。
很快便想通其中关键的宋榆,不由得兴趣泛泛道,“大人既然是被官兵所伤,只需表明身份,住进县衙,便可安全无忧。”
朝中人不比江湖人没有什么顾忌,背地里再如何不和,表面都要维持平和,尤其是有品阶的上下关联时。
范潜若是公然住进县衙,折冲府再如何强横,都不敢做出冲击县衙的事情来。
而范潜,显然考虑过这个法子。只见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县衙人多眼杂,不利于查案。”
“可大人已经打草惊蛇!”宋榆唇角微微上扬,说出的话一针见血,“若大人不曾从折冲府带出东西,尚有缓冲余地。但是,依在下猜测,大人必是已经拿到了东西。”
“确实如此。”范潜将头顶的木簪取下,从中空的簪体里,取出一角纸片递给宋榆,“本官也不知这是何物。但是本官猜测,此物必定重要。因为本官将这东西拿到时,折冲府的战力突然倍增。”
宋榆将纸片展开,看着那墨团一样的印记,脑海中突然想起进入杨柳馆之前的无意一瞥。
“百草堂!”将纸片还给范潜,宋榆肯定地说道,“百草堂的标识是一片草叶状的图案。这个墨团,你仔细拆开来看,便会发现,是三枚一模一样的草叶,按照不同的角度叠加而成。”
“这么说来,折冲府之所以战力倍增,是因为我拿走的便是他们联络的印记,他们担心我会从中找出线索。”范潜将散开的头发重新挽起,凝眉沉思道。恍然觉得拦在眼前的迷雾,被撕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