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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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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聂江风是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的,看了看时钟居然已经是中午 12 点了,难怪肚中咕咕作响。他昏昏沉沉地支起了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依然穿着昨天的衣服。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昨天被何兆文拉去参加沈振声的饭局,因为心情纷乱喝多了酒,后来怎么回到家的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昨晚的事似乎交织成了一个让人迷惑的梦,梦里,自己说了很多话,也有一个人一直在回答自己的话,他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个人轻柔地安慰着自己,甚至,后来自己还和他热烈的拥抱、亲吻。不知道为什么,聂江风觉得梦里的那个人像极了沈振声的模样。聂江风霎时间从回忆中清醒了过来,拍了拍自己因为胡思乱想而发热的脸,他这个年纪倒也偶尔会有这样旖旎的梦境,只是沈振声?在想什么呢聂江风,沈振声现在恐怕还在孟玲的温柔乡里,那些干燥热烈的场景不过是自己昨日一时想得太多,才滋生了一些不可对人言的思想,沈振声怎么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呢。
聂江风记得自己今天要去报馆,虽然头脑还是有些沉重,他依然强迫着自己起身洗漱穿衣,把自己打理清楚。不知道昨夜是不是喝了太多酒,自己的嘴唇都肿痛了起来,他非得在这即将来临的冬天前,拿着冰块捂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嘴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一个早上,聂江风都觉得自己哪哪不对劲,指导他要离开房间出门时,才忽然注意到了一直放在床头的水杯。自己的生活习惯就像一个老头子一样一尘不变,因为怕夜里起来碰着,他喝完的水从不这样摆在床头。昨天一定是有人把他送回了屋,是谁呢?会不会是学长?或者是?聂江风心脏鼓鼓作响,一时不知道是喜还是忧,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期待的是另一个名字。
今天报馆里的记者几乎全都出现了,不大的空间里居然人头攒动。记者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时间相对自由一些,一般不是当班的记者基本都是在外面跑新闻或者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会出现在报馆中,这样的场景只有出了大事的时候才能看见。所以,尽管聂江风回到报馆时依然心事重重,他也第一时间感知到又有大事发生了。
“江风哥!你怎么才来!”牛执耳见到聂江风来了,便兴奋地抓着聂江风的手臂就把他往电报机前拽:“快快,主任刚刚召集大家开会,还好现在乱得很,主任也没空管谁没来了。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在报馆盯着大家发回来的稿子,主任说了今天所有的稿子一律开绿灯,最重要的就是要抢时间。”
“等一下等一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聂江风被牛执耳这火上房的焦急劲儿弄得一头雾水。
牛执耳急得跳脚:“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租界打死人了!”
聂江风这才意识到,就在那个他昏睡过去的早上,黄埔滩上已经闹得翻天覆地了。
原来,租界里的日商棉厂雇佣了大批的中国劳工给日本军队生产布料,在完成了生产任务后却借口说存纱不敷,资金无法周转,故意关停工厂,不付中国工人工资。几个热血的工人就冲进厂内找日本商人理论,他们非但不听,还组织了一堆流氓打伤了工人。这一下,本来往日就忍气吞声的工人们彻底被激怒了,于是便把工厂里的人集结起来,围堵在工部局的门口,要求要回工人的工资并且驱赶这些日本商人。可如今这北平政府内部也是势力交错,实际都靠固守一隅的军阀在各自地界上勉力维持着统治,今日不知明日事,又哪里敢得罪日本人。为求自保他们对那些工人根本不予理会,只一味调动了警巡署的人把工人驱赶回家。这样一来让工人们更加愤怒了,中国人不帮中国人也就罢了,还胳膊肘向外拐向着那些洋人鬼佬。既然申城靠不住,那些工人里比较热血的一些积极分子就煽动大家在租界内集结起来自行派发传单要中国人联合起来跟那些欺压工人的外国人抗争。
这下立刻触怒了租界的神经,本来只是日本人的事情,可一旦有人煽风点火让事情发酵成了反外国运动,英国、美国人就都担心这会对他们在华的利益造成不良影响。于是几个帝国主义国家不断向北平施压,让他们逮捕那些出来游行的工人,就在今天早上有工人和英日驻军发生了械斗,那些鬼佬甚至出动了武器。
“现下,整个租界都乱成一锅粥了,听说,枪声满天飞,大批工人和学生聚集到了日本领事馆和工部局门前进行抗议。好像许多革命党人想借这件事向军阀发难呢,好些住在租界的人都在往外撤离避风头……诶,诶,江风哥,你去哪呀?一会主任又该找人了!”
牛执耳还在身后呼喊着,可聂江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往使馆区冲去了。
聂宅就在日领馆的附近,虽然聂荣山倒不至于受到什么牵连,可聂江风很清楚自己这个一生戎马在感情上淡漠的司令父亲,当年清廷便是没落在外国人的手里,他向来最遗恨的事情便是堂堂中华被那些鬼佬侵门踏户他却没能亲自把他们赶出自己的家园去。若是他听闻此事就发生在自己的家门口,保不准也要拿出他的手枪到日领馆去找那帮鬼佬算账去。聂江风虽恨自己的父亲,却并不希望他出事。他想去一趟租界,确定聂宅的安全。
聂江风一路越往租界去,一边才越觉得事情比他的想象还要严重。许多附近的商铺都已经关了店门担心殃及池鱼,混乱之中人潮汹涌而来,想要保平安的人们恍若受到了惊吓的动物,他们牵着自己的孩子,扶着老人,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向着一个想象中更加安全的区域逃去。聂江风许久没有走上这条路了,可是这条路却在记忆里那样的深刻,甚至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他都不可能走错任何一个转角。他想,不远处就是聂家,他在门口敲上一眼,若一切无恙他便立刻离开。忽然间,一串枪响兀自穿透了上空,街道上本就混乱的人群更加惊慌失措了起来,聂江风也本能地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枪声距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听那声响应该就是从领事馆附近传来的。聂家离领事馆很近,要过去必须经过领事馆,枪响过去后,他心下虽然十分恐惧,可再也顾不得多想,只能继续往聂宅的方向跑去。
日领事馆门前的骚乱远超过聂江风的预料,领事馆周围早就被荷枪实弹的日本驻军包围了起来,可是骚乱的中心却在使馆区外围——许多前来抗议的青年不断想要往内涌入,此时日本人甚至开来了一辆坦克拦阻这些闹事的群众,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日本人举着刺枪对着老百姓的脑袋,似乎谁要敢越雷池一步谁就要脑袋开花。
但最叫聂江风的心脏都要蹦出来的是,一个中国人正站在路墩子上高举着手枪与日本军官对峙,那人分明就是聂荣山。
刚才那声枪响,正是从聂荣山的枪里发出的。
即使此时聂荣山已是六十多岁了,他举枪的身姿依然挺拔,从背后远远看去,仍然能看见三十年前那个驰骋在马背上的聂司令的神采,只是鬓间的白发才泄露了这已经是一位不应该举着枪站在此处的男人。
聂荣山对着那群日本士兵中领头的人扬了扬手中的枪:“我玩枪的时候,你们还在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在中国人的地盘欺负中国人,也得问问我手里的枪同不同意。”
聂荣山这番话一出,围观的人顿时一阵响应叫好。翻译官在那日本军官的耳边交谈了几句,军官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他低声和旁边的人讲了些什么,那日本士兵登时就拔出了自己的枪指着聂荣山的头。
聂江风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强压着自己的心跳,推开面前的人从人群中挤出去,大喊:“他们有枪,你快回来。”
聂荣山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松动,却没有听聂江风的话返回,反倒是那举着枪的日本士兵分神看了一眼是谁在呼喊,这下立刻让聂荣山抓了个空档,一脚把那日本士兵手中的枪给踢飞了,紧接着以完全不符合他年纪的速度把自己手中的枪顶在了这个士兵的头上。这一下极大地鼓舞了其他中国人的士气,就像是个信号一般,围在四周前来抗议的群众不管受没受伤的,全都一浪又一浪地冲上前去要和日本人拼命。日本士兵虽然手中都有枪械,可是没有得到命令也不敢真的贸然朝着普通的老百姓身上射击。那领头的军官似乎没有料到这个中国老头一下掀起了这样大的麻烦,他见此时涌来的人越来越多,且个个群情激昂,便担心要是出了人命事情会闹得不可收拾,只得命令手下人都不准开枪,用枪柄和肉搏把人群阻挡出去。聂江风趁这机会扑进人群的中心一把抓住聂荣山的手臂,着急地说:“咱们趁乱赶紧走,再呆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
聂荣山却十分执拗:“要走你走,聂荣山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这把来福枪十多年没见过血了,今天是该让它见见光。”
“你就非要在这个时候逞强吗?你以为你还是二三十岁的人?别再做你的司令大梦了,现如今不是你那个时候,要是杀了人,别说日本人不会放过你,就是我们自己的那个政府,也得拉你出来挡枪子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聂家怎么办,聂树海、聂冰芸,还有……还有你那些姨太太们你还管不管了。”聂江风气急了对聂荣山怒吼着,他想说,还有我,我都没妈了,你难道想要我连爸也没有吗,可是他终究说不出口。他恨死这个害了他妈妈一生的人了,但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聂荣山出事,他怎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