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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赌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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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年,建阳,博乐坊。
一阵马蹄声携着烈风席卷而过,闷热了一个白日的建阳总算迎来了一丝凉意。晒蔫了的柳叶下,知了一时缓了神,凄厉地嘶鸣。
整个建阳街头,闷热无声,唯有立在博乐坊内最高处的逍遥窝,时不时传来阵阵哄笑大骂。
逍遥窝内人头攒动,香的臭的,贫的富的,挤在一堂,乌烟瘴气。哭声,笑声,怒骂声,声声入耳。人间百态,不过如此。
逍遥窝内正在进行本日最后一场赌局。本场主题,赛狗。
五只恶犬关笼里,每条赛狗后站着买定的庄家。赌徒们下完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场内赛犬。
唯有一个黑衣公子,随手一抛下了注,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旁边的赌徒们。
赌徒们形色不一,与人闲谈者有之,沉默寡言者有之,双目赤红者也有之。
“公子,不改了?”荷官掂了掂手里沉重的筹码,面露惊色道,“本场人气最旺的是常胜将军黑旋风,胜率也最大。踏雪寻梅好是好,毕竟还没有和黑旋风比过……”
黑衣公子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笑着拍了拍荷官俏丽惊诧的脸庞,示意不再改主意。
每条赛狗自然支持者多寡不一,黑衣公子下注的并不是常胜将军黑旋风,反而是新锐,踏雪寻梅。
大部分赌徒果然还是习惯性想赢,人皆求稳,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他不一样。
一声哨响,五条赛犬如惊雷一般跃出。
坊内霎时间沸腾了!
“快!快!快!”
“黑旋风,给爷跑起来!慢吞吞地打盹吗?”
黑犬虽快,可是另一只花犬也不甘示弱,紧紧咬着黑旋风不放松。待到折返时,踏雪奋力一跃,迎头赶上。一瞬间,两只赛犬只剩半个耳朵的差距。
赌徒们摇旗呐喊:“踏雪!踏雪!加油,快跑!快点!”
黑犬不甘示弱,埋头猛冲,差距渐渐拉大。
就在快到终点时,花犬后腿用力一蹬,直接超过黑犬半个身子!
“啊!”
“超过去了!超过去了!”
“哎,比不过,比不过,真是一匹黑马!”
结果出来,让众人大吃一惊,新锐踏雪居然胜了老将!刹那间,坊内一片嘘声,怒骂声响彻赌坊。
全程黑衣公子面不改色,闲闲地靠在柱子上,扇子一荡一荡,饶有兴趣地看着场内众生丑态。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穿着富丽,绣样精美的中年男人直接掀了赌桌。他双目赤红,双拳紧握,状似癫狂:
“我质疑庄家串通喂药!黑旋风是纯血名犬,之前场场都赢,怎么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杂种犬!”
“是谁!是谁下注给这个狗杂种的!”
众人见之发疯,一哄而散。两个壮汉从人群中窜出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上,将他拖出场内。
半晌,一声惨叫响起,一对血淋淋的双手被大汉扔进场内。
众人啧啧,也不害怕,凑上去围观。
“真可惜,江南第一名绣,荣易仁的双手就这样没了。这手真嫩啊,啧,比我家婆娘的双手还嫩。”
“听说他欠了方二老爷的帐没还,这才跑到逍遥窝赌一场想翻身。”
“那也不止于此,怎得手就没了?”
“哎,今天上午他就把本钱都输光了。然后……”其中一人挑了挑眉,向在一旁无聊喝茶的黑衣公子看去:“所以他向方小姐借钱……”
“然后他借到了?”
“方小姐笑着点头,说荣先生绣坊价值千金,借了他五千两。”
又一人大笑,指着那血淋淋的双手:“然后他接着输赢了两场,见好不收,又输没了。”
“啊,我猜到了。”一人俯低做小,面露谄媚:“接下来是,方小姐,再借点钱给我吧,我保证我赢了就还给你。”
一人叉腰,左顾右盼,捏着嗓子道:“荣大爷,钱是有的,只是你用什么押呢?”
一人咬了咬牙,面露羞色:“我的绣坊……”
“方小姐抬手打断,说,那已经押过一次了。说完她用目光逡巡了一圈,看了看她自己那双
糙手,笑着指着那双白嫩的手,说,荣爷的手赫赫有名,不如你就押你一双手吧。”
众人哄堂大笑,“造孽,造孽,偏偏惹了这恶女!”
说着造孽,可是并没有一个人为荣大爷不平,皆是嘻嘻哈哈。
“我看这方小姐,虽然恶了点,也是这荣大爷不对。怎么叫她恶女?”
这时众人皆噤声,偷偷看了眼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站起身走出逍遥窝的黑衣公子。
“她啊,有三恶:赌博,骗人,做买卖。”
“前两者都理解,有此癖者不是好女子。怎得,做买卖也是错的?建州民风开放,做生意的
女子不在少数……”
“哎哎哎,那些女子比不上她,和她做买卖的人,是对手则倾家荡产,是友商则容易被侵吞
百年基业。”
众人似乎想起什么打了个寒颤。
“那为何还有人爱和她做买卖?胆子真大。“
“啧,别说,她真是个财神。做的生意,没有哪个不赚得盆满钵满的。若是搭上关系,相安无事,就一飞冲天了。不知多少人向方小姐打听的秘籍。“
“喔“,众人了然,“那方小姐给吗?”
一人用手点了点脑袋,故作深沉道:“脑子,胆识和人心。”
“切。”众人一嘘。
其中一人摸了摸下巴,咂着嘴:“要是能娶到方小姐就好了,虽然她脾气古怪,但是娶了她就一辈子也不愁了。”
他朋友用力一拍他脑壳:“方小姐早定亲了,说是要嫁个京官的,下月初六就成亲。”
众人摆手,叹道:“没意思,没意思,有钱人家的小姐都这样。”
那边传来宵禁的锣声,坊内人员开始赶人,赌徒们一哄而散。
荣大爷那双血淋淋的手,则孤零零地落在大堂里,无人拾起。待众人散尽,跑堂的捏着鼻子,
拎着小指,一用力,那双名震江南的秀手就落进了狗圈里。
逍遥窝外,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赌坊外,过了一小会儿,两个人影偷偷摸摸地钻进马车上。
“元小姐,按你吩咐,您和姑爷下月成亲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嗯。”穿着男装的女子颔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棋子。
女子姓方小字元娘,是建阳赫赫有名的乡豪家的大小姐,或者说是今早重生回来的一缕幽魂。
她往后一靠,略微思索了一下,“去陈老夫人家。”
淡淡的烛光下,她的侧颜微微发亮,一双水眸闪着精光。
方元娘不是传统的那种扶风弱柳的美女。因为多年陪父亲出海,她猿臂蜂腰,鹤势螂形,双肩挺直舒展,双腿笔直有力,和寻常女子含蓄柔韧之美相去甚远,反而多有一些阳刚之气,穿上男装说是小公子也不为过。
小伙计看着灯下美人有些发呆,又一想到方元娘的恶女之名,心下发悚。
看到方元娘拧眉似乎在看着他,连忙谄媚地膝行向前:“姑娘,您今天真是赚了一大笔啊!您怎么有胆子花大手笔去选那条新赛狗啊!”
女子放下扇子,指节轻敲棋盘:“看对手,看目的。”
见小伙计面带迷茫,方元娘笑着拿起旁边的棋盘,将黑白子分成两堆。黑子多,白子少。
她指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黑子说:“这是买黑旋风的人下的注。”
又指着少得多的白子说:“这是买踏雪的人下的注。这是新场,按常理,出于谨慎,出于求稳,买老将的人会远多于买新锐的。”
小厮点头:“而荣大爷已经输了又押了一双手,这次不敢冒险了,肯定会买老将!”
忽而又疑惑道:“那小姐怎么会花大头去押新锐踏雪?虽然给了我们几张筹码去买其他三只,但是远远不如在踏雪上押的多。“
“黑旋风既然是常胜,那么其他几只旧犬肯定不会有多少人想下注。你们拿的几张已经足够占其他三只犬赌注中的大头了。”
小厮暗自点头,但是忽然不解:“小姐,说到底还是在冒险,倘若黑旋风赢了,我们下的注不就都没了。”他又一摇头,“啊,不对,荣大爷赢了,也就有钱还我们了。小姐真是英明,不管谁输谁赢,都是我们获利。”
“错!”
“荣老板即便是赢了,也未必会还账。我只是下自己想下的注。不管他荣易仁是想求稳还是想搏一搏。我都只下这个决定。”
此时,灯花突然一炸,似乎是火光从方元娘眼里窜了出来,她脸上突然露出赌场里赌徒一样疯狂的笑容。
“表面上我们买了是五分之四的胜率,但实际上我们是用全场三分之一甚至不到的钱和其余的赌资博弈。”
“一旦我赢了”,她一挥手,将整个棋盘中的黑子整个收入囊中,“对手的赌资就都是我们的了!”
黑子发出噼啪的响声,一个接一个地落入棋盒中。上好的暖玉棋子,这时的敲击声反倒是如同铜钱一般,清脆悦耳。
烛光下,她拿着最后一颗黑子慢慢摩挲,似乎是从黑子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缓缓露出一个森然的笑,眼里泛着精光,如同恶狼扑食:“这么大的对手盘,这种利益放在眼前,我又怎么可以错过呢?”
小伙计似乎被这样的笑容吓到了,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慢慢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小姐英明,我粗粗一算,最终全场买黑旋风的注大概是其他注的四五倍哩。”
“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元娘抚摸着身上用上好的蚕丝织成的外袍,露出一个似怀念又似厌恶的笑,“享这些绫罗,就要担这些风险。”
穿过一个巨大的牌坊,马车正好停在了一座破旧的老宅前。老宅门庭虽大,但门板上清漆已经褪色,两侧的灯笼一个破了洞,在晚风里呜咽挣扎,唯有门上牌匾还干净如新。它安静地矗立在一堆漆金挂彩的宅院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就和它的主人陈牧一样,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