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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骗婚 ...

  •   大梁民间流传着两篇赫赫有名的《富国策》。

      一篇为祸国奸相陈牧为县令时所著,此论策助其飞黄腾达,一跃为皇上的心腹重臣,故而人人背诵,流传千古;一篇为大奸商方圆临终前所著,此论策一经刊发就被销毁,唯一真本收录于云崖寺,为历代帝王储君必读之文。

      而如今尚未飞黄腾达的陈牧,独自一人上京打拼,独留寡母住在老家建阳学则巷的祖宅中。

      伴着宵禁的锣声,褪色了的朱门终于洞开,显露出陈大人生长了十七年的地方。

      一个中年妇人独自一人点着灯笼静静地站在廊下,见方元娘一行人之后,径直带着他们绕过正厅,走向内堂。

      内堂放着不同寻常的高椅,柔软舒适。虽是酷暑,室内却透身生凉,地上石板正源源不断地输送寒气。陈老夫人手脚不便,坐在一个奇怪的椅上,只见她用身侧拐杖一点,门槛就缩了下去,巨大的轮子骨碌碌转动,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堂。

      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方元娘一边不动神色地打量一边暗自赞叹其中巧思。这座凝结着巧思妙趣的老宅,最终会在陈牧倒台之时付之一炬。她前世与陈牧反目,双方尚未登门便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想到今日却是有荣幸一探一二。

      陈老夫人年轻时做活伤了眼睛,双目上架着一对水晶镜,正眯着眼睛打量那坐在堂下不拘一格穿着男装的姑娘,迟迟不发话。待茶水微凉,陈老夫人才开了尊口:

      “早就听闻方家大小姐大名,只是你我两家虽然换了信物,还不曾过六礼。小姐独自一人前来不和规矩,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老太太言语中透着不满。确实理应如此,陈方两家虽口头上有结秦晋之好之约,换了信物。可是方家却押着问名一礼不走,致使坊间传闻不断。众人都说方大姑娘看不上攀附的上级的陈牧。而即便是拖了这么久,陈家依然不曾放弃。陈大人也没有另觅芳草,始终连一个小妾都没有抬进门。作为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要强的母亲,陈老夫人自然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子不满。

      方元娘一掀袍子,干脆利落地亲自上前行礼。

      “陈老夫人,贸然拜访,是我等失礼。只是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事关令郎生死,虚礼也就顾不得了。”

      只见方元娘从怀中掏出一封加印的信件,下方落款,工部给事中,方虔。

      见方元娘拿出一封这样的信件,陈老夫人也不拿乔了,正襟危坐起来。

      “我伯父上月传书,今年北方大旱,已有两月有余未曾下雨了。”

      听闻此消息,陈老夫人也有些吃惊,连忙接过信件,开始翻阅。越看眉头越紧皱,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似乎也快掉下来了。

      “今年是比往年热些,但是,何至于此……确信不是误报或者危言耸听?”

      毕竟天若有异,不仅生民百姓受苦,在朝为官的没有哪个不受牵连,更别说陈牧是在钦天监供职,为夏推官,专管夏季各地天象,虽不是顶头直管,却难保不受牵连。而大小地方官吏,为了贪墨救灾银两,未必不可能夸大其词。

      “这……方姑娘,可有什么解法?我儿才选官不久,若是因此黜落了,真是……”陈老夫人心下也为儿子前程急了。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死死盯着带着消息过来的方元娘,一下也不敢错过。

      “天不让下雨,谁也奈何不了。就是皇帝老儿,也不过去烧香拜佛,斋戒罪己而已。”

      见陈老夫人真的急了,方元娘也放下心,开始慢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大麦冷茶,解一解心中从白日起就生出的燥热。

      “琥珀,给方姑娘上新茶!”

      话音刚落,一杯清澈沁香的清茶就端上了桌,细细一闻,不过是夏日的茉莉花干配当地的白茶。不贵,但胜在新意。

      看样子陈大人还不像后日众人传得那样贪得无厌。

      黑衣女子玩弄着手里的折扇,一晃一晃。大夏天的,伴着墙外的阵阵蝉鸣,扇得人心慌。

      “关键在于,朝廷里的人想拿这次天灾,做什么文章。若是不怪罪,自然钦天监无恙。若是想拿它做什么文章,难保其中众人不会被牵连。”

      本来凉爽的内堂忽然冷的刺骨,不知何时一旁伺候的小厮婢女们也没了踪迹。可是陈老夫人却头上直冒汗,薄薄的夏衫也在背后透出两道印子。

      “方姑娘,何出此言?”陈老夫人干瘪的薄唇略微嘶哑地挤出这几个字。

      “从前年起,民变兵祸便此起彼伏,我伯父说朝廷本来就税收困难。这次旱灾,主要集中在几个北方供粮大省,若是此次旱灾持续,导致河道枯竭,百姓流离,影响到当地作物播种收获,致使朝廷连年亏空……”

      陈老夫人闭上了眼向后倒去,之前的精气神似乎都没了,遍布老茧的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

      “有钱则万事好说,无钱则互相攻讦。”

      方元娘点头,垂眸打量着这个不过年逾四十就老态龙钟,满头白发,熬坏了眼睛的女人。
      “我想陈老夫人也是深有体会。“

      吱——吱——

      “确定了?”

      “确定了,清流党计划在下月御前财政会议上攻讦李党,漂没,欺君,妄图以天理左右君上等罪名。”

      窗外的蝉得了点凉风,躲在叶子底下叫得越发起劲了。陈老夫人双手抚额,闭眼不动。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这嘈杂的噪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方元娘端着茶,细细打量着这个不一般的宅邸,什么也不说。

      一道嘶哑的人声终于在内厅响起。

      “他们想用钦天监干什么?”

      方元娘耸肩,“我也不知,左右不过有人想让钦天监在御前会议上配合。”

      又是一段长久的静默,整个宅院静悄悄的,惟余老夫人急促的呼吸声在室内越发清晰。

      似乎是过了一瞬,又似乎是过了好久,陈老夫人不知又从哪里汲取了什么力量。

      啪,她重重地一拍轮椅,一个小丫头赶紧窜了进来。

      “珊瑚,你是死了吗?白天要你黏的蝉怎么还没黏?你又偷懒了是不是?给我快点干活去!“

      珊瑚正要麻利的滚下去,陈老夫人又叫住了她。

      “去,去把我妆箧里面最底下的盒子拿过来!“

      待到小丫头滚了,陈老夫人脑袋似乎终于清醒了。她一手抵着扶手,似乎是想强站起来,试了两次,却都失败了。

      方元娘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挣扎又无果,似乎并不想上前帮忙。

      “老身也不说什么虚话,方小姐既然今天带着消息来,想必也又有其中缘故目的。方小姐不
      必虚言,方家有什么让我们做的,我们必然万死不辞。“

      说着,陈老夫人潸然而下,牢牢牵住方元娘的衣摆,”只求能救小儿一命!”

      “好说,好说。“

      “夫人,盒子拿来了。”小丫头急匆匆得捧着玉匣子进了屋。陈老夫人劈手夺过小丫头手里的匣子,直接一把塞进了方元娘的手里。

      “我知你与我儿无意。这场订婚是方大人主导的,你本人倒是早想退婚。这是订婚信物,只要能解决这件事,保我儿平安,我陈家从今往后绝不纠缠!“

      方元娘怔怔地看着玉匣子里放着的一只缠枝白玉镯,下意识摸了摸手腕,反而落了空。这只母亲留下的白玉镯,在前世最困难的时候被她当了,又在她发迹之时被重金悬赏寻回。不过直到她前世寿终正寝,也不知道这个镯子是谁帮她寻回的。

      “方姑娘?方姑娘?“

      “啊。”方元娘连忙收回目光,将匣子又塞回了陈夫人手中,对陈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如今我倒是改了主意,不想退婚了。进了陈府,才知道陈大人确实如我伯父所说一样拥有奇才。”

      “那你要如何?”陈老夫人慢慢合拢了匣子,理了理本已凌乱的妆发,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睛里
      重新燃起了火光。

      “我想让陈牧下月就能与我成亲。”

      黑衣公子慢悠悠地吹着杯中浮沫,抿了抿刚才因为看见镯子而过于激动咬破的唇,向陈老夫人挑了挑眉:

      “若是能让陈大人这样的奇才听命于我,实在是一件幸事。”

      听到此言,陈老夫人反而不解,发问道:

      “我们两家结亲,本就是我们陈家攀附与方家。说句惭愧的话,光凭我家背景,我家小子的才干,若不是方大人推举,早就应该打道回府了。”

      方元娘手里乌骨折扇开开合合。一开一合间,只见扇面正绘海棠春睡,背画猛虎下山。一双碗大的抹金吊睛虎正明晃晃地瞪着她。

      “老夫人,我说的是听命于我。方家大爷是大爷,我是我。”

      她拍了拍陈老夫人饱尝风霜的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方信笺。

      信上寥寥几字尽是劝方家早日和陈家割断之语。

      “我伯父劝我家早日与你家退婚,划清界限。只是我个人现如今押着不退罢了。“

      方元娘一张略微薄情的朱唇轻启,一磕一碰之间,说出惊人之语:

      “伯父战战兢兢,瞻前顾后,我却想火中取栗。”

      看着方元娘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装扮,陈老夫人想起坊间的各路留言,不禁咽了口唾沫。坊间传言,方大姑娘从小和船行内各色商人厮混,心早就野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她还是博乐坊逍遥窝的常客,虽常不出手,但一次就一掷万金,寻常人家早就会给她赔得倾家荡产。
      今天这番话,纯粹是想要拉陈家上她方大姑娘的贼船了。

      见陈老夫人面带忧虑,方元娘又浇了一把火。

      “既然你已经知道消息,我再提点一句,陈大人能不能离京,怎么离京,关键在你陈老夫人想怎么样。”

      说完方元娘向陈老夫人躬身拱手:

      “我朝官员,婚嫁娶亲者,每次放假十五天。父母病重亡故者,文官强制丁忧三年。”

      直起身子,方元娘一双杏眼水波流转,面带笑意地看着身体算不上健朗的陈老夫人。
      她凑近了陈老夫人的耳边,轻声说道:

      “全在陈老夫人是否母子情深。“

      “你是想!”

      方元娘抚掌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夫人宝刀未老。不愧是当年只身孤儿寡母,就从族中抢回基业的真英雄!”

      “只是不知道,机智如陈夫人,除了这两条路走,想不想得出第三条路。“

      说完,她将茶水一饮而尽。“言尽于此。陈老夫人,告辞!”

      来时匆匆忙忙,去时却多有闲心。整个陈家老宅虽外表破旧,却内有乾坤。晚风吹拂,回廊掩映,各色香花吊篮迎风摇曳,错落有致。月华挥洒,积水空明,几尾游鱼带起阵阵波光。
      塘边影壁上枝叶扶疏,上书:“问渠那得清如许?”

      方元娘边走边点头,指着院子问一旁带路的妇人:“这院子是谁设计的?”

      “回方小姐,是我家公子。”

      “这字是谁题的?”

      “也是我家公子。”

      方元娘也不着急,慢慢逛着园子,细细推想着迄今为止陈牧的生平。

      陈牧于永安五年中进士,那年他才十七,堪称才俊神童。直到永安八年才选官钦天监七品夏推官。

      这等耽搁蹉跎是正常的。

      陈家朝中无人,无权无势。大梁官制臃肿,即便是中了进士,如若排位并不靠前,也未必有好前程。

      若不执著于京城调派,回乡待补期间当个庠学掌教,或者屈就做个县丞也算滋润。可惜陈牧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归乡另觅出路,始终盘桓京城待选不愿离去。待到中进士三年之后,也不过在国子监里蹉跎,做些编外直讲之事。

      而改变他命运的是当年的国子监算学博士,方家大爷,方虔,也就是她的好伯父。

      方家出身并不光彩,祖上为闽浙打渔商户,传闻中做过海盗。直到方家二位爷发迹,才渐渐成了当地一流的豪族。

      即便是陈牧这种落寞乡绅秀才之家,说起来也比他光鲜一些。而方虔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也不过堪堪为五品博士。

      可是方大爷官低人脉广,早就混进了清流派。待到陈牧在他手下做了三年直讲之后,命运终于向陈牧掀开了窗户纸,露出了里面金彩辉煌的一角。

      方大爷为陈牧做媒,将侄女,也就是她本人许配给他。若是应了,以方大爷的人脉,下次待选必然会优先选陈牧,

      听伯父说,陈牧得了这个消息还不算高兴,当面未曾回复,只说婚姻大事回家询问母亲。直
      到半月余,陈牧才终于咬牙答应婚约。

      这也是方元娘前世少女时期并不喜欢陈牧的原因。

      毕竟凡事哪有什么挑肥拣瘦的余地?优柔寡断,摆不正位置。

      她暗自嘀咕,面子功夫都不会,搞得像他方家是逼婚一样。

      可是他求亲的书信,写的真的好,什么“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连那天帮她梳头的婢女也羞红了脸。

      她啐了一声:简直不知羞耻。

      然后她扭扭捏捏地换上了女装,兴高采烈地戴上了定亲信物,一支样式别致的翡翠步摇。

      不久后,她听醉酒的伯父形容陈牧答应成婚时的样子。换信物那天,陈牧似乎有十二分的犹豫,磨磨蹭蹭地将一块暖玉玉环和求亲的书信交给了伯父。后来不知为何,五天后又换成了一只新做的精美的老坑翡翠步摇,并红着脸求伯父将书信留下,不要转交给她。

      伯父拍着案叹道:“可是我看那首诗,写得真的好,连我这么大年纪的人看了,也觉得青春萌动了。看他似乎是羞涩,所以最终还是将信交给了你。”

      一旁的方大夫人冷笑一声:“莫不是给什么初恋小情人写的诗吧。所以不愿给我们元娘。”

      从此方元娘心里带了根刺,不愿意再戴这个步摇。

      并且陈牧那边也再没有给什么书信,只有每年过节送来的一点玩意首饰,而她初萌的春心也灰了不少。

      所以在陈牧第一次受牵连之时,方家趁此机会干脆利落的退亲,未尝没有她自己的推动。

      然而多年之后再回首,方元娘又觉得这样笨拙,珍重感情的陈大人格外可爱。

      正想着,一个小丫头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我们奶奶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这段时间宵禁,请方姑娘今晚就在寒舍歇息吧。”

      扇子一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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