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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爷的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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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奴仆来说,江楠是个很好服侍的人。吃穿用度俱不挑剔,更不会随便打骂,动辄撵人。他五岁启蒙,如今日日去学堂念书,在家也是在书房待着,看书写字作画。
二夫人嫁过来十年,生育一子。张妈说过,这天底下是再难寻摸出这么一个体恤继子的后母,三年前江楠感染风寒,发热不止,二夫人心急如焚,遍寻名医,最凶险的一夜竟然跪在祠堂不吃不喝,哭晕过去。幸好少爷福大命大,又得名医看护,挺了过来。老爷旅官在外,一时也不能回来。二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又亲手服侍汤药,待如亲子。
老太太年纪大了,久坐佛堂,是个菩萨不动窝。大爷大奶在别院居住,行动需要马车,也不经常过来。如今的江府是二夫人执掌,一丝一线都要过问,一笔一纸都要登记造册,管理的江府井井有条,无人不称赞。
来了江府一段时间了,江雨儿也算慢慢融入了这个地方。大家看在她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也礼遇三分,没有过分为难她的。
只是,江楠对她不冷不热的。江雨儿也有点怕他。在老家的时候,江雨儿就怕这些年龄稍长她几岁的男孩子,他们最爱欺负小女孩,拽小辫子丢石头,跟着后面作怪念诗。江雨儿出门都躲着他们走。江楠和他们虽是天壤之别,但也更难亲近。
张妈过来提点过几次,看江雨儿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就面露不悦,道:“挑了你进来,原想着你是良家的姑娘,识些礼数,懂得羞耻。只是,到了江府,又进了这个院子。你的身心都得放在少爷身上。老爷在外为官,夫人执掌家事,最最不能的就是少爷出了差错,你可知道?”
江雨儿低头不语,张妈又缓和了语气,道:“知道你年纪小离开了家心里难受,但是常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过好了现在的日子,还怕以后见不到吗?这些日子想必你也知道,少爷是个宽容下人的人,好好伺候着,总有你如意的日子。”
晚上,江雨儿想着张妈的话。以后是要和少爷长久相处的,这里也不容得她怕生。和少爷处的熟了,说不定能求他放自己回家看看。来了这么多天,没有一丝一毫家里的消息,也不知道弟弟病好了没有,家里是否还能支撑的住。
江雨儿打定了注意,在给少爷送点心的时候,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站在椅子后面,手里紧紧攥着木托盘。江楠此时正在临字帖,他已经写了一卷赵孟頫的《灵飞经》,是学堂布下的作业,又替自己的继弟补了二十张的大字,现在正在临着《洛神赋》,浑然不知自己身后站着个傻丫头。
夜色愈发浓郁,江楠练好了字,放下笔,准备喝口冷茶醒醒神。江雨儿突然开口:“少爷,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去吧。”
江楠看着她从自己手上端走茶盏,快速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等江雨儿换好了茶,站在书桌边上,也不走也不出声,江楠叹口气,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我……少爷,我晚上睡在卧房外面的隔间里,你有什么事随时吩咐我。”
“还有呢?”
“没,没了。”
江楠皱着眉,但也不想花心思计较这个小丫头的心事,就招手让她把剩下的点心拿回去吃,又问她:“你在家里可认得字?读过书吗?”
江雨儿摇摇头。
“你下去吧。”江楠转过头盯着桌案,寻思着睡前再看点什么。江雨儿慢慢退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守着炉火。屋内一灯如豆,静静无声,外面也只有风吹竹林,月落乌啼。煮着茶水的小铜壶冒着白色的蒸汽,无烟的炭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江雨儿守到少爷熄灭了书房的灯,便出去叫了小厮抬来洗澡水,灭了煮茶的炭火,又将自己的铺盖搬到小隔间的床上。
少爷洗完澡就更衣睡觉了,夜里也没有吩咐,江雨儿仔细听着,慢慢的自己倒是先睡了,一夜无梦。
体贴是件无师自通的事情,江雨儿又是个敏感的女孩,她开始试着做些简单的女红,因为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在家的时候母亲也只教了些裁麻布补衣服的粗脚功夫,而少爷需要的绣工更精致的多。于是她早起之后,趁着少爷去学堂的空档,便去找张妈。
“哎呦,我这老糊涂,居然把这个给忘了。”张妈正拿着一大串钥匙,差人做事,忙的团团转,于是道:“你回去等着,赶明儿我把红豆叫过来,以前少爷的衣服鞋袜大多都是她的手艺,虽不及外面的绣娘手艺巧,但胜在贴心贴脚,她也是伺候少爷许多年的丫头,有些地方也能指导指导你,记得多问多学。”
“知道了,谢谢张妈妈。”江雨儿又站了会,看张妈也没什么要嘱咐的,就回去了。路上突然被一个小孩蒙头撞上,江雨儿捂着肚子,皱眉一看,一个小孩跌坐在地上。竟然也没哭。
江雨儿扶起他,问道:“你没事吧?”
那小孩瞪了她一眼,甩开手,跑远了。江雨儿觉得奇怪,准备走之前在脚边发现了一颗金莲托着的大珠子,她捡起来看了看,想起来那小孩穿戴不俗,年纪又对得上,应该是二夫人的亲子。
过了几天,江雨儿正在小厨房分点心,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忙擦手出去。一个面容白净,身量高挑的女子笑盈盈的看着她。原来她是红豆啊,江雨儿快步跑过去打招呼:“红豆姐姐!”
“你是小雨儿吧,我听张妈说过你,今天终于见到了。”红豆挽着个篮子,江雨儿上前接过手一看,里面是各种颜色的丝线混着麻线,一打刺绣的花样,几块绸缎。
红豆先是让她把过去做的女红拿出看看,又问了问平时用的什么针法,低头想了想,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块粉缎子,一张纸样,道:“你照着这个样子绣个枕头顶。”
江雨儿接过来一看,是菊花的图案。
“这幅叫《淡菊秋色》,简单大气,适合你入门。”红豆和江雨儿坐在廊前,煮茶的小锅突然溢出水来,江雨儿起身沏茶,从厨房端过来点心一并给书房的少爷送去。红豆看她熟稔的做事点头笑笑。
等江雨儿回来,红豆已经绣了一瓣花瓣,她招呼江雨儿坐在她的身边,仔细讲了平绣的技法,如何配色,叶子和花瓣该用哪种丝线。她看着江雨儿绣了大半朵,其间不时地指点。等江雨儿绣好一朵后,红豆点点头,道:“你之前的基础不错,以后多看些花样,多学点针法就行了。少爷这边的绣活儿不多,你来不及也可以向张妈说,从外面的绣房买也可以。但是,总归自己做来的贴心,也少些麻烦。”
江雨儿点点头,道:“红豆姐姐,谢谢你专门过来教我。”
“这有什么啊,正好我也来看看少爷。现在知道有你伺候,我也安心了。”红豆收拾了一下,江雨儿知道她要走,忙去小厨房把今天的点心包了一包,过来放到篮子里。
红豆挽着篮子走了,江雨儿看着她爽利的背影,想着以后能够像红豆那样,得主子开恩放出去,来去自如就好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差人来请少爷去那边用饭,江雨儿找了盏玻璃灯点了,叫来了小厮拿着看路。犹豫了一会要不要跟去,江楠净了手,跟着小厮出了院门,江雨儿想了想,去卧房的箱子里拿了件披风,也跟了上去。可惜没追的上,便在门外守着。
江楠用完了饭,又陪老太太说了会话,席间胡氏也过来问安,提到老爷寄过来家书,问母亲安好,问兄弟俩的学业,再有半月的光景,老爷就能回来履职云云。
江雨儿拿着披风站了得有大半个时辰,肚子饿的咕咕叫,其间不时有丫头端着菜肴进出,掀开帘子,会有诱人的味道飘出来。江雨儿跺跺脚,忍不住探头看看,江楠举着酒盅,胡氏靠着老太太说笑,倒显得江楠有点淡淡的。
又等了一会儿,江楠掀开帘子出来,江雨儿忙拿着披风上去,江楠有点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带着她回到了院子。
江楠回去还是在书房待着,江雨儿看他没什么事情,便赶紧跑到大厨房。刘嫂子正在指挥粗使丫头洗碗,看到她指了指小桌上的饭菜,江雨儿赶忙扒了,之后又帮着洗碗,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
江雨儿赶紧干完活,准备回去的时候,刘嫂子拿给她一小袋红豆,要她没事的时候在小厨房煮点汤,饿的时候也有个垫吧。
夜深露寒,等江雨儿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煮茶的炭火已经熄灭了。书房里也没了灯光,看样子少爷应该回卧房了。江雨儿把红豆放好,把针线拿了出来,准备今天晚上把枕头顶绣好。
之后红豆又来了几次,教了江雨儿几种针法,怎么样打络子,各种绳结的系法。江雨儿学得很起劲,问道:“红豆姐姐,你怎么会这么多的花样啊?”
红豆笑笑,道:“还不是闲出来的,少爷是个省心的孩子,夫人又对这个院子宽容,我没事做的时候就做些活儿,少爷用着多余下来的东西,我就托外院的小厮带出去,好歹能卖几个钱。”
江雨儿咋舌,把自己绣好的菊花儿拿出来给红豆看。
“还可以,就是绣的有些散。”红豆把缎子铺开,指点道:“你看看,纸样上确实是这么分布的,但是毕竟要绣在实物上,要学会因地制宜,要留大部分的缎子空白着,少爷枕着才不会难受。”江雨儿认真听着,学得更加用心。
年关将近,江府的老爷旅官回来了,每天都要唤少爷去问话,江雨儿看他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好,只闷头在书房抄书,有时候能听到他在房里走来走去的声音。学堂也不见他去了,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灰暗。
等到了过年的时候,江楠已经卧床不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染得病,来的郎中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染了风寒,有的说是沾了秽物,有的说是胎里带的热毒被激了出来,最后无非是开张药方,每日熬煮人参吊着。
江雨儿每日守着炉子熬着药,看着时辰等大夫上门,心里一日比一日沉重。每次进去给江楠喂药,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多少汤药喂进去,也只是一时的功效。老太太来哭了几场,回去也是缠绵病榻,老爷就不准她来了。江楠大多数时候昏睡着,偶尔醒过来,除了喝药,就是睁着眼睛望着房顶,也不说话。
胡氏来了几次,哭了几场,还去了寺庙拜忏,昨天还请了个道士回家作法,搞得府里人仰马翻。江雨儿趁着扔药渣的时候围观了下半场,那道士举着桃木剑舞的东倒西歪,地上撒满了剪碎的红纸。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江雨儿总觉得帷帘后的夫人时不时打量着自己。府里充斥着愁云惨雾,江雨儿看了一会,还是回去陪着江楠了。
晚上江雨儿服侍少爷喝药,一碗汤只喂得下小半碗,江楠迷迷瞪瞪,牙关紧闭,喝完了就要躺下。江雨儿把枕头垫高,让他半躺着,以免刚吃了药就呛着。她去打了井水,拧了湿布给江楠擦了擦脸和脖子。少爷也只比她大了两岁,少年人的身体本应是逐渐健壮的时候,如今却陷入这绫罗织就的厚重棉被中。他的气息没有以前的平稳,牙齿也是紧紧咬住,像是有什么要说的却极力忍住。江雨儿抚平了他紧紧锁住的眉头,叹了一口气。
深夜,江雨儿熄灭了烛火,只在床头点了个小油灯,拿出红豆的纸样练习着针法,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她。她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原来是张妈。
“小雨儿还没睡吧,夫人有事叫你。”张妈举着纸灯笼,面容晦暗不明。江雨儿有些奇怪,但还是回房穿好了衣服,张妈也跟着进去,给她理了理头发。
“张妈妈,夫人为什么喊我过去啊?是不是问少爷的事啊?”
“夫人的心思我哪能猜的透啊,咱们先过去。”
张妈提着灯笼在前面走着,江雨儿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穿过寂静的长廊,寒风呼呼刮着,透过棉衣,江雨儿浑身浸透了寒冷。到了二夫人的门口,张妈回头,又理了理她的头发,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睛,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记住,不要
让夫人失望。”
江雨儿掀开帘子进去,屋里的火盆烧的旺旺的,扑面而来的暖流让她松了一口气。堂前坐着二夫人,旁边的丫头在给她按着太阳穴。她看到江雨儿进来,笑了笑,招手让她过来。